頂點小說 > 蜀臣 >第250章、銳減
    張苞的確不在鸇陰城塞內。

    身爲城塞戍守主將,在制定嚴苛軍規約束士卒後自己竟然擅離職守,委實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所有知曉緣由的將士,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緣由是這些時日,他都在親力掘土以葬袍澤的遺骸。

    卻說,被委任爲攻伐涼州主將、素來作戰剛猛的魏延,爲了刺探軍情與製造魏軍恐慌,早在鄭璞前來之前,便先遣了一部騎兵從鸇陰城塞入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

    那時,魏延意在馬岱那尤善千里奔襲的三千西涼鐵騎。

    但蕩寇將軍姜維卻主動請纓,聲稱他先前曾行走過這條路線,對地形地理十分熟悉,若是允他以本部護羌營的兩千騎兵前往,必不辱命。

    對此,魏延沒有回絕。

    馬岱也沒有覺得,身爲後進之輩的姜維在挑戰西涼鐵騎的權威。

    因爲他們心中都有數。

    姜維之所以請命,最大的緣由,乃是他想收斂昔日繞後奇襲鸇陰城塞時,倒斃在沿途的士卒屍骸。

    故而,自從姜維領軍過城塞後,就陸陸續續的有屍骸被送回鸇陰城塞。

    皆是軍中男兒,都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亦會在有機會將斂袍澤屍骸安葬的時候義不容辭。

    所以無需坐鎮城頭戍守的張苞,在這段時間內帶着親衛部曲忙得不分晝夜。

    也很感傷。

    送回來的骸骨,沒有一具是完整的。

    有的被被鳥雀啄食或西北狼羣啃食得殘缺不全;有的被曝曬與風吹雨打去,僅剩下幾縷布帛裹着的乾枯皮骨。

    自然,如此情況下,無人能辨認出每具骸骨生前是羌胡還是漢家黎庶。

    也很難抉擇,喪葬的禮儀是依照羌人的傳統焚而揚其灰,還是依着漢家的入土爲安。

    更無法錄其姓名流傳於世。

    但張苞沒有猶豫,直接選擇了入土爲安的方式。

    在他眼裏,這些人都有一個身份:漢卒!

    是延續“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赫赫威名的漢卒!

    是襲承“日月所照,皆爲漢土,江河所至,皆爲漢臣”威加四海的漢卒!

    更是在漢室飄搖之際,爲克復中原不吝生死的漢卒!

    有大漢旌旗飄揚的每一寸山河,都是他們魂歸的故里,都是令他們可欣慰的功績。

    的確,他們無名。

    青史之上,也不會被筆墨所錄。

    甚至隨着時間的推移,會被人們慢慢淡忘了。

    但他們襲承且延續的雄烈漢風不會熄滅,不會凋零,而是會成爲人們刻在骨子裏的驕傲。

    這種驕傲,會激勵無數的後繼者,心有榮耀的冠上“漢卒”的稱謂,再度譜寫與他們同樣的雄壯旋律。

    會隨着華夏文明的延續,生生不息。

    等候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入城塞的鄭璞與諸葛喬得知了緣由後,便讓各將率令士卒安歇,也來到了的城塞後方——那些漢卒的埋骨地。

    用張苞的原話來說,葬得離城塞近些,會這些漢卒在九泉下也能知道他們已然功成。

    不墳,不樹,無碑。

    一杯黃土,一聲“城塞已下,君可安息矣”的叮囑,便是全部。

    身子骨不甚強健的諸葛喬,雖然被烈日曬得目眩,但剛到之際便尋了長鎬,領着部曲掘土。

    而鄭璞則是駐足,默默的看着他們在烈日下揮汗如雨。

    類同的場景,近些年他經歷了太多。

    雖不想變得冰冷麻木,但終究,還是習以爲常了。

    少時,他便緩步往更遠處的大河畔而去,很不雅的盤腿而坐,取了隨身的竹笛闔目橫脣而奏。

    一如他每次經過白水關隘時,都會往那巨大的墳丘前吹奏般。

    笛聲幽幽,如泣如訴,被蜿蜒的河水攜往遠方。

    似是故人來,又似故人別,盡在不言中。

    不知過了多久。

    隱隱覺得有人近前的鄭璞,睜開了眼眸。

    卻見張苞正在不遠處,矮身手扶着一小樹苗細細打量。

    此處的大河畔,種下了許多小樹苗,瘦瘦弱弱皆不足半丈高,應是今歲才種下的。

    是邊陲之地十分常見的榆樹。

    倒不是爲了饑荒時期有榆樹皮可充飢。

    而是自秦朝開始,中原王朝爲了防備遊牧民族的入侵,西北邊陲關隘都會大量種植榆樹或胡楊林。其中,更容易成活的榆樹慢慢變成主導。

    一者,榆樹根系發達,成林後會將西北本就不肥沃的土壤養分掠奪殆盡,讓牧草難以生長,亦讓長驅而來遊牧民族沒有餵養戰馬羊羣的草料。

    二者,乃是榆樹成林會形成城塞的屏障,讓以騎兵爲主的遊牧民族無法利用強大的機動力,突如其來搶奪因商賈通行而打開的城門。

    最後,便是榆樹枝杈很茂密,十分容易燃燒。

    戍守的將士可取之爲造飯薪柴或製成守城檑木,發現敵情時還可以將林木點燃,成爲傳遞軍情的“烽火”。

    如今張苞領着部曲開始種植,是因爲鸇陰城塞後方的依託,抵禦遊牧民族繞過屈吳山脈入寇的媼圍縣早就被廢棄,需要增加後方防禦的警戒。

    雖說,如今盤桓在大漠之北或河套平原的匈奴與鮮卑等各部都元氣大傷,幾無可能前來城塞挑釁漢軍的威武,但孰人能料知未來數十年後的情景呢?

    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行事謹慎且所慮深遠,不愧是將門之後啊!

    心中感慨了句,鄭璞收笛起身,步至張苞身側輕聲道,“文容兄,別來無恙?”

    “尚好。”

    張苞直起了身軀,臉龐上帶着一絲疲倦,“最初戍守此地,終日覺得無所事事。如今倒是忙碌了,反而......”言半而止,他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嘿,子瑾剛至,我敘這些作甚!走,歸塞,我設宴爲你與伯松接風。”

    言罷,便招呼諸葛喬與執起鄭璞的手大步歸去,還打趣了句,“子瑾可是來得有些晚了。前些時日,河西各豪右來使以及一些投機的羌胡部落說客紛至沓來,令人煩不勝煩;但近日卻不知爲何,來者寥寥矣。”

    來使竟是銳減了?

    算算丞相招降書信在河西走廊輾轉的時間,此段時日不是使者更衆纔對嗎?

    聞言,鄭璞腳步不由一頓。

    “兄可詳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