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蜀臣 >第316章、當慎
    對於孫權而言,征伐之功乃他心病所在。

    蓋因江東先前以舉國之兵往赴而他不親臨陣的大戰,如赤壁、夷陵與石亭之戰,皆大勝而歸。但他親自臨陣的大戰,勝負如何嘛.......

    唉,不提也罷。

    此亦是他聽罷鄭璞所言,便眸含慍色的緣由。

    鄭璞身爲使者,且二人尊卑有別,竟不顧及他顏面,直白而道他不親自宜臨陣?

    此與當面折辱他不善軍爭何異!若不是方纔言之鑿鑿“朕不復言矣”,他差點抑制不住怒火,令谷利將之拿下了。

    但鄭璞似是無所覺,仍舊續言道,“外臣以陛下不宜臨陣,緣由有三。”

    呃........

    緣由有三啊~~

    聞言,孫權頓時點墨揮毫猶如行雲流水。

    於破合肥下壽春之前,不善軍爭什麼的,都是可以暫且忍耐的,尤其是緣由充分。

    再者,屆時臨陣不臨陣,抉擇者乃他而非今日之言。

    “陰襲淮右,乃出其不意,務必速戰速決。合肥之城小而堅,臨戰,當不計傷亡而晝夜攻之!是故,督軍之人,軍出之前當效穰苴斬莊賈、魏絳戮楊幹,仗鉞以斷斬示威臨衆,求將士死不旋踵之銳也!外臣雖不曾往來江東,但亦曾得聞陛下有仁君之風,尤恤下,難忍士卒死傷衆多之事,故而斗膽言陛下不臨陣。此一也。”

    “外臣嘗聞陛下曾令孫布詐降逆魏揚州刺史王陵之事。是戰,逆魏王陵中計而滿寵不與兵,由此可見,彼滿寵更富謀略也。故而,若陛下於臨戰之前,仍率軍揚威於江夏等地,或可迷惑滿寵無有察覺,甚至令逆魏曹叡將滿寵督軍往來屯豫州爲荊襄後援。若成行,拔淮右,如探囊取物耳!此二也。”

    “其三,乃......”

    言至此,鄭璞頓聲,將目光投在身側斟酒的谷利身上。

    意思很明顯,接下來的話語並非好言,至少是臣子不宜旁聽的話語。

    谷利倒也識趣。

    見狀,連忙起身,打算避席而去。

    “阿利無需離席。”

    但不料,卻被孫權擡手而止,且側頭對鄭璞笑顏而道,“阿利素來慎微寡言,且久隨我左右,乃我可以性命託付之人。鄭卿無需顧忌,但說無妨。”

    “諾。”

    鄭璞囅然而笑,且向谷利拱手以示告罪後,方纔繼續說道,“其三者,兵將臨陣,乃向死而生也。若使將士往戰如赴敵仇,當了卻其後顧之憂。故而,外臣竊以爲,陛下鎮守後方護兵將家小,功更甚於親自臨陣耳。”

    嘶~~

    鄭璞話語甫一落下,孫權便毫無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氣。

    旋即,似是察覺失態,乃以口渴舉盞而飲掩飾,且闔目捋胡作思。

    以他統御江東多年的帝王心術,不難聽出鄭璞的潛在之意——陰襲淮右之事,干係到江東國運,不容半點有失!但江東兵制,部曲私有、父死子繼,各將率亦常有保全自身實力之心,鮮有不計死傷鏖戰之事。故而,鄭璞建言他留在後方看護出征將士的家小,立戰事賞罰之責,以求將士死不旋踵之心。

    彼疤璞者,不負狠戾之謂也!

    饒是掌國多年的孫權,心頭上都不由泛起如此念頭。

    然而,他亦知道鄭璞此言並非無的放矢。

    譬如先前江東就有過,身爲功勳之後的韓綜竟領部曲私兵數千人叛吳入魏之事。

    爲今的江東謀私利者重,已不復先前一心爲國的衆志成城。

    抑或是說,自董卓亂漢天下喪亂以來,豺狼當路而狐狸是先,道德敗壞,人心已不古、國士更難尋。

    事實上,孫權對脅兵將家小的做法並不排斥。

    他凝眉而思久久無斷,乃是在思慮着如此行事,是否會引發江東各部的自疑或牴觸之心。

    畢竟此舉太傷君臣情誼了。

    哪怕隱晦而行,亦會令江東從此君臣相疑。

    但心中數番掙扎與猶豫後,他還是復執筆點墨,在布帛上輕輕落下了“鎮後”兩字。

    無他,若依着鄭璞之謀而行,江東竟數年之功方有陰襲淮右之機,他承受不起功虧一簣的結果。

    兩權相害取其輕罷。

    輕輕的將筆擱置於案,沉默了好久的孫權,再昂頭目視鄭璞時,已滿目肅然,“鄭卿以爲,朕親臨武昌後,當留何人鎮守建業?”

    問罷,不等鄭璞作答,便又緊着加了一句,“卿不必忌諱,亦無需以不熟悉我江東各將爲由推脫。我江東可擔此重任者,寥寥無幾,卿必皆早有耳聞矣!”

    確實,留鎮建業者,亦是他日督軍襲淮右者。

    能被假節督領數萬大軍、委以肩當國運之戰者,江東也就那麼寥寥數人可選。

    然而,令鄭璞詫異的是爲何孫權會以此來問他。雖漢吳兩國共盟,然而一外臣安能預國政之事?

    彼不畏我妄言,以報襄樊之仇、夷陵之恨乎?

    心中詫異的鄭璞,正色而言,“昔趙奢、竇嬰之爲將也,受賜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濟成大功,永世流聲。今陰襲淮右之謀,干係江東國運,外臣不敢置喙,望陛下自察之。”頓了頓,又緊着加了句,“外臣非是推脫,實乃不能也。還請陛下勿強之。”

    “善!”

    頓時,孫權拊掌而贊,且舒懷大笑。

    他是真的舒心了,因爲他方纔所問乃在試探鄭璞是否居心叵測。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他雖問策於鄭璞,但彼非己臣子,焉能不慎之!

    至少出於昔日襄樊之戰、夷陵之戰的血仇,他便不可能毫無保留的信任鄭璞。

    確實,漢吳兩國如今共盟。

    江東伐魏得利,亦是對巴蜀有利。

    但於巴蜀而言,只要江東出兵牽制魏國兵力,便是得利好了,又何必毫無私心的助力江東強盛呢?

    兄弟尚有鬩牆之時,共盟之國豈會欠缺爾虞我詐之心!

    孫權不敢不慎。

    且已經做好了打算,不管鄭璞舉薦何人擔任陰襲淮右的主將,他都會將此謀束之高閣,永不實施。

    因爲一旦鄭璞舉薦了,便是巴蜀的蓄謀已久!

    甚至乃意在緩隴右守禦時艱之餘,還令江東國力大損的一石二鳥之計!

    不過,如今鄭璞沒有推舉人選嘛.......

    他倒是可以召集重臣細細研討一番,看有無實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