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蜀臣 >第325章、論心
    “劉君此言,還請恕我不能苟同。”

    沉默了許久,鄭璞方拱手朗聲駁之,“昔日秦始皇有暴戾天下之說,然孰人可否認並六國、畢天下之偉業!尚有前漢武帝,北逐匈奴、通西域、拓百越與西南,東設漢四郡,以赫赫武功築我漢家兒郎脊骨;然白鹿皮幣、算緡與告緡令、東萊求仙等舉措乃善政乎?”

    言至此,鄭璞緩和了顏色,輕聲說道,“劉君,正值我大漢不爭即亡之勢,若能爲國裨益,尺寸之功,不汲求之;米粒之光,不煩取之。興復漢室之任,系與劉君之身,璞但求君論心不論跡耳!”

    論心,而不論跡邪?

    天子劉禪聽罷,默然以對。

    少時,便喟然發嘆,“相父督領子瑾等將士,離鄉梓妻兒千里討國賊,但求國裨益而死生不念,我錦衣玉食在京都,難逢鳴吠之益於時務,卻是心吝於區區薄名而患得患失,心誠有愧矣!今子瑾以言明我,安敢惜名哉!”

    言罷,亦是雷厲風行,高聲喚來遠處候着的近侍。

    乃口諭令少府出絹十匹、錢千金賞董允昔日面諫之舉,又令尚書檯頒詔,曰:“朕以不德,年少即位,承丞相等賢良教誨,猶恐負先帝之明。今特詔令,羣臣吏民能面刺朕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朕者,受中賞;能謗譏於市朝,聞朕之耳者,受下賞。”

    乃是效仿了昔日戰國時,鄒忌諷齊威王納諫的故事。

    待那近侍領命而去後,他方回顧看正笑顏潺潺的鄭璞,不由也露出笑容來,感慨道,“若董休昭面諫與我時,亦如子瑾般循循誘導,我又何嘗意難平邪?此可謂之,以諷議舉正職責論,休昭不如子瑾多矣!”

    但鄭璞聞言,卻沒有依禮謙言作謝。

    反而昂頭向天,佯作悲憤愴然之態,長聲而嘆,“嗟乎!不想劉君竟以我乃佞臣也!”

    “哈哈哈~~~”

    自然,天子對此大笑不已。

    或許他自身都沒有發覺,鄭璞此舉在他人眼裏乃隱隱有恃寵而驕之態吧。

    抑或者說,今日與宴的笑意太濃,令他恍惚了許多禮制。

    笑了好一陣,天子便執起割肉小匕,囑言道,“炙肉有些冷了,子瑾且先用餐。莫待少時肉冷無法入口,歸去後腹誹我性苛且吝,竟是一餐亦不願賜下。”

    “呵呵~~”

    輕笑一聲,鄭璞拱手做謝,“唯。謝劉君賜餐。”

    垂頭執小匕割肉沾細鹽,大口吞嚥,偶爾隻手握酒囊而飲,用餐速度亦極快,大如合握約莫二三(漢)斤的肉塊,傾之便皆入腹中。如此行徑,莫說朝臣儀態不存,就連士人風度都無有半分了。

    亦讓依禮慢條斯理、細嚼慢嚥的天子不經意瞥見了,不由心中再度泛起感慨。

    並非是惡了鄭璞的粗鄙。

    而是他倏然想起了,近些年在歲末時出宮饗士卒時,那些士卒用餐儀態與鄭璞相差無幾。

    地小民寡的大漢,爲了興復漢室、還於舊都畢舉國之力,是故如今的軍籍者極多。

    畢竟北伐數年以來,士卒戰損的、傷退的,尚有因水土不服或疾病等緣由物故的,零零散散合計一起已然六萬有餘了。

    但如今隴右與河西等地,尚有十萬將士屯田戍守與枕戈待徵!

    有一些是從巴蜀之地新募而往的,更多乃大漢收復隴右與涼州後,從魏國俘虜中挑選、將附魏羌胡部落或豪右徒附與部曲授田編入軍籍;抑或者是以絲路貿易與牧場田畝誘巴蜀豪族而往,趁機將他們的部曲編入郡縣戍守輪值之卒,等等。

    巴蜀人力物力枯竭、大漢短時期內無有再度征伐的底蘊,並非是一句虛言。

    是故,天子此些年出宮問貧察孤寡,多往來於屯田在京師成都周邊的軍籍家眷,但求不令那些爲國征戰的北伐將士死不瞑目。

    今見鄭璞行舉粗鄙如軍中鄙夫且帶疤的顏容,亦令天子陡然思及了北伐未開啓之前,初見時意氣風發、風姿特秀的桑園鄭郎。

    歲月奔流不息,將美好淹沒將醜惡掩埋,亦讓人們領悟許多世間道理。

    名望與德行等乃士人所求耳,非乃君王繩準。

    至少,以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勢,並非是君王所求之功。

    如子瑾所言,我且論跡不論心罷!

    須臾間,心念百碾的天子沒有了食慾,放下割肉小匕,起身取清水漱口淨手。

    此時堪堪腹飽的鄭璞,見天子案几上所剩炙肉與稻飯極多,同來淨手漱口時亦忍不住發問,“劉君近日食慾不振乎?”

    “非也。”

    接過侍從遞過來的麻巾擦乾手,天子搖了搖頭,隨意尋了個理由搪塞,“乃我出宮之前,皇后還奉了些許糕點與我果腹,現今腹中不飢。”

    言罷,又揮手招扈從牽來馬匹,利索的扶鞍而上,笑謂道,“子瑾且隨來,看我親耕的稻田如何。”

    “唯。固所願耳。”

    初夏四月的午後陽光,不算燥熱,但卻盎然了郊野的鬱鬱蔥蔥。

    策馬緩緩,放目而顧時,只見走馬河兩岸草木竟發、萬物生機勃勃;待斂目而傾聽,便又是鶯歌蝶舞、微風撫過稻田的欣榮樂章。

    籍田裏的稻苗長勢很好。雖說其中有籍田令等人悉心照料的干係,但天子能持之以恆歲歲親耕籍田,已然是勝卻無數了。

    似是天子對此也頗爲滿意。

    待二人策馬行百餘步後,便側頭髮問道,“昔吳主以會稽之南嘉禾自生,以爲獲德於天乃改元。今我親耕之禾猗猗,不知可媲美江東那自生野谷否?”

    自生之禾與親耕之稻?

    此是有問於我,獲德天眷與勵精圖治孰可貴、孰可長久乎?

    聞問,鄭璞瞬息間便洞悉了天子之意,亦囅然而笑,“稻禾乃果腹之物,自生亦好,自耕也罷,無有多少區別。再者,劉君若是有意,我不僅可令嘉禾在巴蜀任何一郡縣自生,就連那鸞鳥來儀、井現黃龍、神龜獻圖抑或白鹿祥世等諸多祥瑞,一併爲我大漢呈現出來。”

    呃!

    此話甫一落下,天子便猛然拉起了馬繮繩,滿臉震驚的看着鄭璞。

    無他,驚世駭俗耳!

    雖然孔夫子尚且不語怪力亂神,但諸如“亡秦者胡也”、“劉秀當爲天子”等讖語靈驗後,當今世上不乏堅信鬼神有靈者。

    天子亦是抱着“寧可信其有”的心態。

    今聽罷,亦陡然思及,自譙周歸成都後旬日一入宮爲他解惑經學,他曾以“曹丕篡漢遭天譴”之事問及,而譙周如實告知此事乃鄭璞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