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成人女裝和女童的衣服是一起擡上船的,就在她被衝禹帶離楊家的第二天早晨。他從一開始就作出了決定,無視了她的年齡,堅決的要把楊五這個小小女童拿去給他的師弟做藥引或是爐鼎。或許,這個決定作出的比她想的更早,或許在他說出“帶我去見你父母”的時候,她這操淡的未來就已經被他確定下來了。
楊五推開門,赤着腳走出閣樓,站在二樓的外廊上。
樓閣之外,是高遠天空,雲層在下方飛快掠過,偶爾能從縫隙間看到大地上的壯麗河山。若從這船上跳下去,應該不會摔死,在半空中就會直接被高空的低氣溫凍死了。
呼嘯的罡風穿過籠罩着飛舟的力場,變得輕柔溫和,吹拂着她的髮絲和裙角。
楊五望着雲朵縫隙間閃過的大地山河,當然沒有跳下去自殺的想法。眼下的境況雖然稱不上好,也遠算不得是死境。死境啊,她上輩子已經經歷過一次了,那真的是再沒有一絲希望的絕望。她扣動扳機的時候,並無絲毫畏懼,反而充滿了解脫。
能轉世投胎,是一個意外。但這意外既然已經發生了,她便沒想過輕易放棄。
她只是覺得諷刺。再世爲人,居然又遇到了與上一輩子近似的情況。在強者的壓迫下,她的個人意願如塵埃般微弱。既然不想死,也不能逃,那便忍着吧。上一世,不也是這麼忍過來的嗎甚至,比起上一世那些莫名其妙突然就壓到肩膀上的山一樣重的責任,起碼這一回,她是爲了她自己的生存而去忍,聽上去似乎應該更容易一些。
畢竟忍耐,是弱者在逆境下最明智的選擇吧。
晚上她在大廳裏獨自用飯的時候,衝禹從樓上下來,將幾隻玉瓶丟在几案上。“咳。”他說,“拿去當零嘴喫吧。”
楊五平靜的將玉瓶都收進腰間錦囊裏:“謝謝。”
衝禹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道:“這幾瓶是上品的清光丹、絡香丸、冰梅津露丹,凡人服用,可去濁化清,強身健體,百病不生。於你身體調理,是極好的。”
楊五道:“好。”
這回答簡單又平靜,衝禹一噎,再無話可說。甩甩袖子,上樓去了。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或者驚恐委屈,或者憤怒出離,楊五還是年紀小吧,他想。因爲年紀太小,他說的那些事,她可能根本沒明白。
楊五回到房裏,搖了搖那些玉瓶,聽着都還有空間。便拔開塞子,將幾隻玉瓶裏的東西合併在三隻玉瓶裏,包括衝羽最早給她的那一瓶“糖豆”。
那“糖豆”能生肌肉骨,她當時拿到是留作危險時候當救命的藥用的,沒有真捨得當糖豆喫。現在拿出來,和衝禹剛剛給她的幾種丹藥放在一起,無論是丹藥的賣相還是香氣,立刻就看出等級差異來了。新到手的丹藥打開塞子,便滿室藥香,顆粒飽滿渾圓,隱約的流光之下,能看見繁雜的花紋。無怪乎衝禹要特意強調這些是“上品”呢。
既然上品都能給她當零嘴喫,那她也不用那麼捨不得了。她捏起一顆泛着粉紅光澤的丹藥便放入了口中。一股梅香瞬間淹沒了口鼻,一點冰涼但是舒適的感覺浸入肺腑腸胃。她甚至隱隱覺得,連皮膚上都滲出梅香來了。
纔剛剛這麼想,腹中忽然有絞痛騰起,來得又快又急。楊五臉色微變,捂着小腹疾步奔進了淨房。這一晚,她來來回回去了五六趟淨房。爲了不讓自己脫水,每從淨房出來,便給自己大杯的灌靈茶。
那靈茶是衝禹船上自備的,比他們在酒樓裏喝到的好了不是一星半點。一杯靈茶下肚,剛剛有點虛的身體便感覺回覆了不少元氣。她沒有驚動衝禹,因爲她已經發現,每去一次淨房,她的身體便感覺輕盈了幾分。她猜到這與她剛剛喫下的那顆丹藥有關。
折騰了一晚,等到腸胃平靜下來,她倒在牀上,很快便沉沉的睡着了。第二天醒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伸出手臂時,感覺皮膚像是都變白了一點。
下了樓來,衝禹已經在坐在大廳裏喝茶。看了她一眼,便道:“服了冰梅津露丹”
楊五便想起昨晚喫下的那顆丹藥,確實既有沁人心脾的梅香和冰涼之意。擡起手聞了聞,梅香已經散去了。
衝禹點頭:“看起來乾淨多了。冰梅津露丹最能排濁,你多喫點,我師弟很挑的,你身上煙火濁氣太重,肉身雜質太多,他必要嫌棄的。唉,你怎地還是這樣黑,清光丹你也多喫幾顆,說不得能變白些。”
楊五轉生以來,受生存條件所限,外貌上被前世甩了十萬八千里,但她也並不嫌棄自己。但不嫌棄自己,不代表可以任別人嫌棄。無語的轉過頭去,坐下靜靜的喝茶。
昨日之前,他們還能有說有笑。年長者和藹慈愛,年少者單純沉靜,可謂賓主得宜。可當遮羞布撕開,露出後面的利益與目的之後,楊五同衝禹就沒甚好說的了。她其實知道,作爲有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面對衝禹這樣的修士,既然前程已定,無法改變,她更應該做的是討好眼前強大的修士。
低頭,妥協,虛與委蛇,這些她都不陌生。年輕時自己在外闖蕩的時候,看人臉色是家常便飯。她原以爲她還可以做到。可當她下樓來,坐在衝禹身邊時,她卻發現原來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已經做了太多年的貴夫人。嫁給那個男人,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他一直不給她,可他的的確確給了她財
富、地位和尊榮。作爲他的妻子,她幾乎不用再向任何人低頭和妥協。幾十年這樣的生活後,縱然她無力改變眼前的境況,卻也不想去討好奉承壓迫她的人。
衝禹微嘆。
其實在修士眼中,凡人和螻蟻也差不太多。若換了別的人,甚至會覺得這麼做對楊五一個不能修行之人來說不啻於一場大恩德,否則像她這樣的一竅不通之人,這輩子有什麼機會踏足長天宗幸而衝禹生性平和,生平沉迷於丹道符道,心思單純。這段時間相處,他頗是喜歡這個聰慧的凡人小丫頭,甚至一度爲她不能修行而遺憾。
這丫頭生得黑些,粗糙些,等師弟這毒解了,怕也不會留她在身邊做姬妾。這樣的話,他便把她收在身邊做個婢女吧。凡人壽短,讓她在他的山頭上終老,保她一生無病無痛就是了。
這樣想着,他才心下稍安。對楊五道:“宗門就要到了,你可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