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整個商隊都被叔潘·納瓦特帶到主神廟邊上的祭司之家,但只有夜蛇和他的女性“隨從”被帶進這個深室之中。
黑暗之中,叔潘·納瓦特點燃了一個火盆,又點燃了一根菸槍,喃喃着一些什麼之後,才吸上一口,緩緩地吐出大量的白霧。
“這位商人閣下,敢問你的名字,叫什麼?”叔潘·納瓦特悠悠地問。
“‘夜蛇’(Yohualcoatl),夜晚之蛇的意思。”夜蛇以自信的聲音回答了問題。
這讓納茉什有些喫驚,她沒想到夜蛇會直接回答自己的真名。
年老的太陽祭司繼續追問:“你是科科姆家一邊的人,對吧?”
“不如說,”夜蛇依然中氣飽滿地說,“我是站在您一邊的。”
叔潘·納瓦特帶着些嘲笑的意味呵呵地笑了起來,“諸神在上,夜蛇閣下,儘管我也很愛解謎,不過,這間啓示之屋內,沒有別的人,你大可不必拐彎抹角。”
“既然如此,我身旁的這位女子,您可認得?”夜蛇擺開手心,指向納茉什。
叔潘·納瓦特擡起眼,望了納茉什半晌,沒有說話,納茉什卻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在不斷變換着意味。
納茉什化的妝大概相當成功,即使是親生父親,也不敢於直接指認。但她知道對方肯定心裏有數。
“叔潘大人,”納茉什決定開口,“我是來找您祈禱的,我希望得到諸神爲我指點迷津。”
叔潘·納瓦特輕輕點頭,將煙槍放下,“這麼說來,這位女士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了吧?”
“是的,”納茉什回答道,“我的丈夫,執拗地要與當今如日中天的英雄人物作對,以至於迎來悲苦,他的家族必將在迷惘之時被收服。
“而我自己,從來沒對他的家族有何歸屬之情,如今只感覺如無根之樹,即將枯朽,又如烈陽下的水滴,很快消彌。
“但是我找到了真正有歸屬感的方向,又回到了自己的源流,但這源流身處危境,我希望將其引導向正確的方向,卻不知道這源流是否也有這樣的傾向。”
叔潘·納瓦特聽完她的話,一時竟有些沉默下來,全然沒有先前在市場時那樣給人的嚴厲感。
“所以說,現在的你,有真正的歸屬了嗎?”
納茉什蹙着眉輕輕點頭,“那是諸神眷顧之所,那兒的視野開闊,乃至於能望向未來。那兒有着溫情,而並非只有勾心鬥角的算計,未來,那兒會使海內昇平。”
叔潘·納瓦特拿起了擺在地上的畫冊,問道:“這精美的繪畫,想必正是出自於你的歸屬?”
儘管剛剛叔潘·納瓦特在市場上怒斥這畫冊大逆不道、褻瀆神明,納茉什依然給予了肯定回答。
叔潘·納瓦特並沒有像先前那樣表現出氣憤來,只是雙眼直視着納茉什,問道:
“這位女士,我想知道,你的故鄉是哪裏?”
納茉什誠實地回答道:“就在我們的腳下。”
她的老父親,在這時長嘆了一口氣,他轉向夜蛇,說:
“我已經知道你們的身份了,接下來,就請夜蛇閣下先出去,我有些神聖的啓示,要告誡這位女士。”
夜蛇沒有說什麼,只是起身行了一禮,便離去了。
“你知道,你的父親爲什麼選擇了那個男人作爲你的丈夫嗎?”
納茉什略微一怔,“因爲我們兩大家族皆是位高權重的大家族,門當戶對,而他當時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無量。”
叔潘·納瓦特搖了搖頭。
“真正的原因不在於表面,神明總是能比我們人類看得更加遙遠。
“真正的原因,在於整個瑪雅潘城中,唯有他能夠明白神明的啓示,能夠看清楚瑪雅潘城的未來,他能夠將你帶離這片充滿危險的是非之地。
“唯有如此,你的父親才能夠有充分的理由,將你安全地送出瑪雅潘城。
“沒有想到,你卻自己跑了回來……”
納茉什瞪大了雙眼。
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理由。
她沒有想到,父親將她嫁給莫,是爲了讓莫帶她離開瑪雅潘城,避開兩年前瑪雅潘城的劫難。
更令她驚訝的,則是父親早在莫·切爾去往海邊朝聖以前,就已經預知到了瑪雅潘事變,這令她更覺得眼前的老男人深不可測。
實際上,她知道蕭爾也同樣是一位深不可測的男人,他卻在表面上總是顯得充滿了青春活力,將他靈魂深處的真實徹底埋藏。這是她對他那麼有興趣的原因。
“叔潘大人……”
見納茉什有話想說,叔潘·納瓦特和藹一笑,“說吧。”
納茉什小心地問道:“那,你能算得到那個男人,也就是說,我的丈夫,他的現狀嗎?”
叔潘·納瓦特搖了搖頭,“我不是神,我沒法得知一切,我只能從你剛剛所說的內容裏略知一二。”
納茉什小聲地說道:“他拋棄了我,他選擇投靠繩姬,他試圖以自己的生命攪亂這個世界。”
即使穩重如叔潘·納瓦特,聽見這樣的消息,也張大了口。
納茉什趁機繼續說道:“我覺得,神明給我們的啓示與預知,似乎總是忽略了一位特殊的存在,以至於他迴歸到我們視野裏以後,現實並沒有如我們曾經的預期那樣發展。”
叔潘·納瓦特略微低下了頭,“那個存在,便是你選擇的歸屬……你說得沒錯,他是我們從未預知過的重大變數。”
“那你認可我的選擇嗎,叔潘大人?”
問出這句話時,納茉什的聲音尤其嬌柔,彷彿還是多年前叔潘懷中的溫柔少女。
叔潘·納瓦特以自嘲的語氣回答:“無論認可還是不認可,我都無法改變什麼,納茉什。”
納茉什莞爾一笑,“您果然認出我來了,父親。”
叔潘也笑了笑,“我很好奇,你是因這些年的波折而變了模樣,還是……”
“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不如把我帶到有水的地方吧。”納茉什說道。
不久,兩人走出幽黑的房間,走到祭司之家一個安靜的天井處,納茉什打了井水,好好地洗了把臉。
這回,在月光的照耀下,叔潘·納瓦特方纔見到了自己思念了多年的面龐。
兩人當即相擁。
納茉什在老者的耳畔,誠懇地說道:
“但,我相信,你有能力改變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