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武安公府,世子所居的庭院裏槐蔭遍地,廊廡上細密交錯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駁光影,彷彿精巧的織錦花紋。

    十來個下人手持黏杆,正在槐樹枝椏間黏蟬——趙世子喜歡清淨,最討厭秋蟬的鳴叫,若是不黏乾淨,免不得又有幾條脊背要皮開肉綻。

    趙世子本人正在書房中作畫,畫的自然還是意中人。

    一年多過去,牆壁上又多了幾幅精品。

    他近來心情不錯,大半個月來沒有草蓆卷着的屍首半夜從小門裏擡出去,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齊王剛到京時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也不見桓煊有什麼舉動,照常上朝退朝,偶爾去兵部和中書門下議事,一切都和他離京前沒什麼兩樣,他甚至都沒有去去事發之地看一眼,也沒找京兆府和刑部調案宗,無論怎麼看,那外宅婦的死似乎都對他沒什麼影響。

    若說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舊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過趙清暉覺得這只是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鬧,桓煊這種孤僻的性子,喜歡離羣索居也不足爲怪。

    想起那外宅婦,趙清暉便有些遺憾,難爲他還替她精心安排了那麼多戲碼,沒想到她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趙清暉正思忖着,忽聽簾外有下人道:“啓稟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門上……”

    趙清暉撂下筆,皺了皺眉:“進來。”

    “什麼人送來的?”

    趙清暉道。

    那親隨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話,是個臉生的青衣小僮,看裝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說世子看了便知,將信函撂下便跑了。”

    趙清暉臉色一沉:“來路不明的東西,你就敢往我書房裏送?”

    他說着便要去抓那根帶鐵棘刺的笞杖。

    那親隨嚇得面如金紙,忙不迭道:“小郎君饒命,奴見那木函貴重,生怕是什麼要緊事情,不敢不報……”

    一邊說一邊將黑檀木函舉過頭頂。

    趙清暉一眼看見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鈿,花枝是銀絲鑲嵌,秀雅精緻非常,也難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

    他道。

    親隨將木函小心翼翼地擱在案頭。

    趙清暉卻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兩下,這才厲聲道:“滾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個親隨因爲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這些狗奴一個兩個都是廢物,趙清暉每每看他們不順眼,便要打一頓出氣。

    武安公府的下人動輒得咎,早已習以爲常。

    那親隨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聲“是”,便即低着頭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趙清暉方纔剔去封蠟,將信函打開,裏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箋紙。

    他顫抖着手取出信箋,渾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他的動作無比輕柔,神情近乎虔誠,彷彿那是一道天庭來的旨意。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八月十五巳時一刻,蓮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紙尾沒有落款,只繪了一枝海棠花。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丹青和書跡無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閨房的丹青、手書詩稿,幾乎全被趙世子蒐羅了來。

    這海棠花,這字跡,無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筆。

    趙清暉想起來,前陣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發來的帖子,邀他母親與他去終南山的清河公主別業赴中秋宴。

    他本來不打算赴宴——這些宴會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內院,多半是見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設在終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勞頓,他入秋後舊疾發作,這段時日正在喝藥調理。

    不過接到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蓮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別業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裏歇腳是順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從未給他送過書信,更別說約他相見,但趙清暉卻絲毫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一來他自信不會錯認表姊的筆跡,二來他們如今有了共同的祕密,表姊急着約他相見,多半是爲了上回燒死那個賤婦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受寵若驚,本來表姊就像遙不可及的天邊月,雲端花,他做夢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祕密,這祕密像一根紅線,將他們緊緊牽繫在一起,只要有這個祕密在,他們便永遠不會分開了。

    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把信箋收回函中,從袖中抽出絹帕,將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細細楷抹乾淨,然後將木函輕輕放在枕邊,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來到。

    ……

    八月十四這日,桓煊下了朝,騎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樣將自己關在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中——匾額碎了,如今那院子沒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舊在那裏,冷冷地、譏誚地看着他,簡直要把他逼瘋。

    高嬤嬤親自提了食盒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道:“殿下,多少用點飯食吧,若實在沒胃口,喝幾口湯羹也好。”

    桓煊隔着門道;“孤不餓,嬤嬤去歇着吧,把院門關上。”

    高嬤嬤在門外站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了。

    桓煊執起案上的酒壺,注滿一杯,拿起來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隻手在他腹中攪動,可他不覺得難受,甚至覺得心裏舒坦了些。

    這是鹿隨隨爲他釀的慶功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緊鹿隨隨留下的青布大綿袍——他總是嫌這身衣裳醜,可這身醜袍子卻是唯一一件不屬於阮月微,只屬於鹿隨隨的東西。

    他怔怔地望着帳頂,帳頂上也織着海棠花紋,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動起來,衝他眨着眼睛,譏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無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

    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了,空中無星也無月,夜色那麼黑,那麼暗,像化不開的濃墨,彷彿永遠不會再亮起來。

    廊下的風燈搖晃着,投下昏黃慘淡的光,光暈裏是一棵名貴的海棠花。

    桓煊從心底竄出一股怒火,他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向着海棠樹劈砍下去,海棠樹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攔腰斷成兩截,竟有黑色的血從斷處汩汩地流出來。

    桓煊心裏一驚,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卻是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