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太液池是人工穿鑿而成,池中小島積石堆土成山,梅林遍佈整座山丘,十來步便有亭臺樓閣可供賞玩。

    衆人出了六角亭,起先一起朝坡上走着,不知不覺就散了。

    桓煊、桓明珪和大公主夫婦走在一起,大公主方纔與蕭泠傾蓋如故,很想與她再聊聊燕趙美男子與京城美少年的異同,與她身邊那位清雅俊秀的白衣小郎君也是相見恨晚,奈何駙馬看得緊,自己這親弟弟又不知爲何似與蕭泠有些齟齬,於是她只好身在曹營心在漢,頻頻向山坡上那兩道身着白狐裘的身影張望。

    駙馬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公主在看什麼?”

    一邊將手心裏的纖指使勁一捏。

    大公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心虛地笑笑:“我在看蕭將軍和程公子呢,真是一對璧人。”

    她浮誇地將兩根手指一併:“單是走在一處就這麼賞心悅目。”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從旁射來。

    大公主後背上莫名生出股涼意,便聽三弟冷冷道:“是挺賞心悅目,長短都差不多,整齊得像對筷箸。”

    大公主道:“三郎莫要睜着眼睛說瞎話,程公子還是高出一些些的,只是蕭將軍那一側地勢高些。”

    駙馬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身量高不高不打緊,程公子才高八斗,詩賦琴書無一不精,棋藝勝過翰林待詔,公主愛才心切,進士科舉定要向禮部侍郎力薦一番了?”

    大公主訕訕一笑,晃了晃駙馬的手:“他自有蕭將軍舉薦,哪裏用得着我操心……”

    桓煊瞟了眼駙馬,悠悠道:“聽長姊的意思似乎甚是遺憾。”

    駙馬冷哼了一聲:“無妨,多一個人舉薦多一分勝算,有公主出力,程公子高中狀元便如探囊取物。”

    大公主難以置信地瞪着挑撥離間的弟弟,比着口型道:“白眼狼!”

    然後轉頭去安撫駙馬:“郎君切莫胡思亂想,那是蕭將軍的人,誰敢染指……”

    桓煊聽不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大公主不明就裏地對駙馬道:“三弟這是怎麼了?

    他似乎和蕭將軍有些不對付,也不知是何道理,說起來差點成了叔嫂,又都是手握重兵的將領,還是別鬧得太僵吧……”

    頓了頓道:“不行,我得去勸勸三弟。”

    說着便提起裙子往前跑,駙馬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把將她拽回來:“這事你插不上手。”

    桓明珪道:“阿姊別急,我去勸他。”

    說罷笑着向大公主夫婦搖了搖手,便即追了上去。

    桓煊素日習武,腿還比他長,不一會兒便將他甩下一大截,桓明珪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晌纔跟上他,扯扯他的袖子,向山坡上一指:“那處的梅花開得好,我們何不去折一枝。”

    桓煊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見紅梅間兩個白色的身影,瞥了一眼桓明珪道:“堂兄要去請自便吧。”

    桓明珪無可奈何:“你不去就山,難道等山來就你?”

    桓煊道:“堂兄不必同我打機鋒。”

    桓明珪“嘖”了一聲:“橫豎放不下,倒不如直截了當去找人家,省得等人回了河朔再後悔。”

    桓煊冷冷一笑,可這笑容裏除了孤傲還有說不出的淒涼。

    他來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對那女子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可真的見了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叫她吸引,還鬼使神差地向她挑釁——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究竟是想證明點什麼,還是一顆心沒死透,巴巴地送上去再給她踏一腳。

    她也果然不負所望,比他料想的還要冷酷,甚至可以沒心沒肺地談笑風生,拿過去的回憶揶揄取樂,若非心無芥蒂,又怎麼能說出那些話來?

    “她回河朔與我何干。”

    他冷冷道。

    桓明珪揉了揉額角:“蕭泠不是一般人,你總不能等她反過來哄你。”

    桓煊道:“她的確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沒有這樣冷鐵鑄就的心肝。

    他看向桓明珪:“你愛慕她自去找她,不必拿我作幌子。”

    桓明珪道:“我可不敢,我還想多活幾年。”

    桓煊冷哼了一聲,顯然不信。

    桓明珪道:“我說真的。”

    他的確很喜歡蕭泠,大約超過世上任何一個女子,可他看得出蕭泠對他沒有半點意思,他是個喜歡自在的人,不會幾次三番去給自己找不自在。

    他也經歷過太多人太多事,知道情之一字傷人害己,明白什麼時候該收手,什麼時候該收心。

    昨夜他不過是心裏不痛快,故意去逗逗這一點就着的堂弟而已。

    他自己多情而薄情,卻喜歡看有情人在情波慾海裏掙扎沉浮。

    他拂了拂衣襟,微覷着狐狸眼:“她是蕭泠。”

    桓煊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她是誰。”

    桓明珪搖搖頭:“你不知道。”

    頓了頓道:“你只是嘴上知道,心裏其實還將她看作鹿隨隨,那個孤貧無依,事事仰賴你,身心都捏在你手心裏的貧家女。”

    桓煊想辯駁,卻又無從辯駁。

    桓明珪接着道:“鹿隨隨會遷就你,蕭泠卻不會,你若是想要她,就要學學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梅林裏那個穿白狐裘的男子。

    桓煊朝林子裏望去,只見兩人在林間駐足,相對站立着,不知在說些什麼。

    他目力上佳,大老遠便看見蕭泠面帶微笑,雙頰飛着薄紅,一朵半開的梅花正好擋在她額前,就如在她眉心點了朵花鈿。

    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雪光,格外明亮,眉宇間神采飛揚,顯然與那新寡的小媳婦相談甚歡。

    那小媳婦卻是低着眉眼,有幾許隱忍,又有幾許落寞,只見他緩緩擡起手,折下一枝紅梅拿在手上,似乎想贈與心上人,又怕唐突了佳人,躊躇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將梅枝遞給蕭泠。

    桓明珪感慨:“真真是我見猶憐。”

    桓煊雙眉一擰:“要孤那般搖尾乞憐,不如讓孤去死。”

    說罷轉過身去,快步往六角亭中走去,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眼角餘光瞥見蕭泠笑着接過了那枝梅花。

    他只想離他們遠遠的,連石徑都不走了,徑直從梅樹間穿過,惹得花瓣紛紛飄墜,落在雪地上殷紅點點好似泣血。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跟上去。

    ……

    隨隨接過程徵遞來的紅梅,淡淡道:“這枝花型好,程公子會挑。

    月容最喜歡紅梅,正好帶回去給她插瓶,勞你再折一枝,也給春條房裏放一枝。”

    程徵眼神一黯,隨即溫柔道:“好。”

    隨隨將兩枝紅梅拿在手上。

    程徵微垂眼簾,赧然道:“方纔與齊王殿下對局時在下輕敵了,辜負了大將軍的期望。”

    “程公子言重了,”隨隨笑道,“勝負本是常事,何況棋力有差。”

    程徵有些失落:“大將軍與齊王殿下棋逢對手,今日一局精彩絕倫,在下的確望塵莫及。”

    隨隨道:“方纔那局還不算精彩,他的實力不止如此。”

    她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可惜回河朔前大約是沒機會再戰了……”

    她瞭解桓煊的性子,方纔對弈時他一定氣得不輕,就算拿繩子綁,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決計不肯再與她對弈的。

    程徵知道她話裏的未盡之意——這次回了河朔,多半這輩子不會再踏足京城了。

    他心頭微微一顫,她遺憾的僅僅是找不到弈棋的對手而已嗎?

    隨隨見他眉間有鬱色,以爲他又在想輸給桓煊的那局棋,寬慰他道:“弈棋畢竟是小道,也就是我們這樣無聊的人,沒有別的消遣,除了舞刀弄棍也就剩下圍棋解悶了。

    你要讀聖賢書考進士科舉,本不該以此爲務。

    若是有心要在弈棋上勝過我們,也就是多花點功夫而已。”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程徵知道她只不過是在寬慰自己。

    他按捺住心頭的酸楚,故作輕鬆道:“元旦大朝之後很快便是上元,大將軍打算去看花燈麼?”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轉頭向遠處的太子夫婦望去:“我有別的安排,叫小順他們帶你去曲江池邊放河燈坐燈船遊湖吧。”

    程徵澀然一笑:“長安的燈會與洛陽大約也大同小異,在下幼時在洛陽年年看,也膩味了,便不去湊這熱鬧了,倒是在驛館中歇息還清淨些。”

    隨隨點點頭:“也好,若是你改了主意,便早些同我說,我叫人安排。”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顧慮在下。”

    遠處身披黑貂裘的太子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接,隨隨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收回視線。

    太子卻是冷汗涔涔,向妻子道:“你能肯定她就是當初那外宅婦?”

    阮月微臉上血色全無,咬着脣點點頭:“千真萬確,妾絕不會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