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五

    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城南常安坊山池院中春草蒙茸,後園池畔柳絲綿長,時不時有春燕掠過水麪,或是水蟲躍出,蕩起一圈圈漣漪。

    桓煊回到山池院已有十多日,氣候晴和的日子,他會坐着步輦去園子裏看看,在池上水榭裏坐一會兒,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望着水面出神。

    在雨中放舟垂釣、策馬射箭似乎就在昨日,她在馬背上回眸一笑的模樣還宛然在目,可仔細一想,方纔驚覺已是幾年前的事了,連畫舫都已被他一把火燒了,好在那匹黑馬在她身邊,他始終最喜歡她騎馬的樣子,那麼奪目,那麼驕傲,就像盛夏的太陽。

    然而他再也看不到盛夏的太陽,看不到滿池蓮荷開放,也看不到晴朗夏夜的繁星,更看不到他的隨隨。

    雖已知道她的真名,可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在心裏叫她隨隨,踽踽獨行的失耦狐狸太過孤悽,可惜他再不能追隨她,只能遙遙地祝願她擺脫心上的桎梏,從此隨心所欲,從此再不孤獨。

    他靜靜地看着對岸,池畔的桃花和杏花在他眼中氤氳成一片水墨。

    高邁小心翼翼道:“陛下,水邊風涼,老奴扶陛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點點頭:“好。”

    他知道身邊人還存着點希望,只因太后拿出來的藥方的確有些效驗,服了三五日,他的神智清醒了許多,昏睡的時候少了,甚至還能下牀走幾步,高邁和高嬤嬤他們難免暗暗喜出望外,指望這藥湯能救他一命,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其實是每況愈下,雖然清醒的時候多了,但他只要醒着,渾身上下都在作痛,彷彿有人不停地用尖錐鑽着他的太陽穴和骨頭縫,連醫官都不知道他眼前彷彿蒙了層白翳,看東西越來越模糊。

    起初他以爲眼前有東西,揉了半天才發現問題出在他自己的眼睛。

    那湯藥治標不治本,只是吊着命罷了,這樣痛苦地活着,清晰地感覺生機一點一滴流逝,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可桓煊卻甘之如飴,至少他每天都能收到關六郎從昭應遞來的消息,知道隨隨的情況逐漸好轉,也知道她已經準備啓程回河朔。

    內侍用步輦將他擡回清涵院,桓煊躺回榻上,急促地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每次去園子裏一趟都會痛去半條命,可他依舊想多看看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待他緩過氣,內侍替他除下被冷汗浸透的中衣。

    擦了身,換上乾淨衣裳,又伺候他飲了一碗藥湯,他這才無力地闔上眼。

    一覺醒來已是紅霞漫天的時辰,溫暖的夕陽將帳幔裏映得一片橙紅。

    他聽見外頭內侍在向誰行禮,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不知是中毒還是體虛的緣故,他的耳力也大不如前了。

    知道他在山池院的只有幾個人,他在離開太極宮前已將政務移交給長公主,她能者多勞,每日忙得腳不沾地,能來看他的時候不多,昨日纔剛來看過她,想來不會是她,那就只有桓明珪了。

    這閒人本來打算啓程去江南,得知他中毒推遲了行期,大約知道蹭喫蹭喝的機會所剩無幾,幾乎天天都往山池院跑。

    桓煊面上雖嫌棄,心裏卻有些盼着他來,他獨來獨往一輩子,可真的死到臨頭,卻不想走得太孤單。

    來人走到了牀前,泥金寶相花紗帳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桓煊蹙了蹙眉,佯裝不耐煩:“怎麼又來了?

    你豫章王府是揭不開鍋了?”

    來人身形一頓,卻不說話。

    桓煊心下有些詫異,不等他說什麼,那人又上前兩步,輕聲道:“是我。”

    桓煊只覺心跳漏了一拍,腦海中一片空白,隨即冷汗從他額上沁出來。

    兩人都一動不動,如兩尊雕像隔着紗帳對望。

    許久,桓煊道:“剛睡醒沒看清,蕭將軍不是今日一早啓程回魏博麼?

    怎麼來長安了?”

    紗帳很薄,隨隨站在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帳子裏的桓煊,且她和桓明珪的身形相差不少,他不應該認錯人。

    隨隨已猜到他的目力出了問題,但她沒揭穿他,只是道:“你打算瞞我多久?”

    她說着便伸手去撩帷帳,桓煊不自覺地背過身去,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形容。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臉,更因他和長兄中的是同一種毒,看見他難免想起長兄彌留之際也是這副形容,不啻在她舊傷上又劃一刀。

    隨隨心尖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又酸又疼,她二話不說把他的肩膀掰過來:“這麼怕見我?”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可真的看見他的臉時,她還是一怔。

    他的臉色白得已近乎透明,嘴脣毫無血色,只有眼下透出不祥的青黑,最叫人心驚的要屬那雙眼睛,點漆般的眼瞳不復昔日的明亮,像是蒙了層灰的琉璃珠,鑲嵌在深陷的眼窩中。

    他們離得那樣近,他的眼神卻是散的,他輕輕眨動着眼睛,似乎在努力把目光對到她臉上。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別擔心,我是裝的。”

    話音未落,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落在他臉頰上。

    他擡起手,似要替她拭淚,可還未觸及她的臉頰,便因無力垂落下來:“別哭。”

    他有些氣促,說兩個字便要停頓一下喘口氣:“是長姊告訴你的?

    她也矇在鼓裏……”—

    隨隨的聲音有些顫抖:“到這時候你還想騙我?”

    桓煊笑起來:“你騙了我那麼多次……我好不容易……騙你一次,還沒騙成……,都怪你太聰明……”

    隨隨道:“不是我太聰明,是你太傻。”

    桓煊點點頭,竟然也就認下了:“是,你比我聰明……所以我弈棋……也輸給你……”

    隨隨道:“我們還沒真正好好對弈過一局。”

    桓煊道:“若你想對弈,我還有力氣……”

    隨隨氣得心口抽疼,要不是看他已經奄奄一息,她恨不得將他從牀上拖起來打一頓。

    桓煊繼續火上澆油:“對弈完了你……就趕緊回河朔吧……”

    隨隨點點頭:“好。”

    桓煊一噎,雖然他是真心實意不想讓她留下,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不過徒增傷懷,可她答應得這麼爽快,他心裏難免有些發堵。

    但他自然不會承認,強撐着道:“你忘了我吧,若有合心意的人……”

    隨隨不等他說完,斬釘截鐵道:“不必。”

    桓煊心裏既酸澀又熨貼,誰想她繼續道:“不用找,現成的就有,上回禮部侍郎給我送來十幾個人呢,那對雙生子就不錯,生得俊俏又水靈,明年上元我就帶着他們去放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