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九

    隨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山池院的,她的整個人都似已麻木。

    又是個晴日,晨曦大片大片潑灑在屋瓦上,泛出粼粼的金紅光芒,本是充滿希望的景象,可看在隨隨眼中卻宛如血色殘陽。

    先前有亢奮和希望支撐着她的精神,讓她感覺不到疲憊,現在疲憊變本加厲地襲來。

    她拖着雙腿走進清涵院,卻沒有回廂房,這時候桓煊應該還睡着,他需要充分的休息,而且她知道自己現在心力交瘁,無法把恐懼和絕望藏好。

    她簡單盥洗了一下,便躺到牀上,將身子蜷成一團。

    衾被是冷的,她的身體也是冷的,這冷意透進她的心底,似乎連她的骨髓都凍住了。

    深深的懷疑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也許根本沒有解藥,也許這就是天意,是她從一出生就逃不脫的命運。

    她從未像現在這麼無助過,她已經沒了堅強的力氣。

    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像個軟弱無能的人,將臉埋在臂彎裏失聲痛哭。

    帳外響起沉而緩的腳步聲,有人掀開帳幔。

    她知道是誰,可不能轉身。

    桓煊在她旁邊躺下,從身後抱住她,輕聲道:“別難過。”

    他這麼一說,隨隨本來已勉強止住的眼淚反而又奪眶而出,她整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桓煊將她摟得更緊,彷彿要用背脊替她擋住一切風霜。

    隨隨本來已經有些難以爲繼,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的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似乎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力氣。

    她抿了抿脣道:“經卷裏沒有也沒什麼,哪有那麼容易找到,還有那麼多地方沒找過。”

    “綏綏,”桓煊心如刀割,“別再找了。”

    他知道一次次燃起希望再被澆滅是什麼滋味,她經歷一次已像剜他的心一般。

    “還有很多地方沒找過,”隨隨道,“一定還有什麼我們沒想到的地方……”

    桓煊輕輕吻着她的頭髮:“別找了,即便你不回來,我這輩子也已沒有遺憾了。”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每一天都是我偷來搶來的,你再陪我最後一天,明日就啓程吧。”

    隨隨脊背驀地一僵。

    桓煊道:“我不要你看着我走,你就當我還在長安,是你離開我……”

    他已經有好幾次把背對着她,至少最後一次他不會再留給她一個背影。

    隨隨忽然轉過身吻住他。

    過了許久,隨隨方道:“你一定要我走的話就下敕書吧。”

    桓煊當然不能下敕書逼她走。

    隨隨把臉埋在他胸膛上:“還沒到最後一刻……”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終於筋疲力竭,慢慢闔上雙眼,半夢半醒間,她直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事,可她太困太累,腦海中一片混沌,沒來得及想明白便沉入了夢鄉。

    這一覺不知不覺睡到午時,隨隨醒來時還有些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酣沉無夢的睡眠。

    桓煊還環抱着她,胸膛平緩又均勻地起伏着,顯然還在睡——他昨夜顯然也沒睡好。

    隨隨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胳膊搬開,剛擱到一邊,男人皺了皺眉,重新攬住她,還把她往身前摟了摟。

    隨隨折騰了三回,往他懷裏塞了團衣裳,這才掙脫出去。

    她去淨室洗漱更衣,在堂中用了點清淡粥菜,便讓內侍將廂房裏還未看完的文書搬了一箱到寢堂。

    她就坐在桓煊榻邊繼續查看陳王府的賬目,她發現桓炯大約從十幾年前開始,只要遇上豐年便會買入許多米糧,但陳王府抄沒時庫中的存糧卻不多,可賬冊中只有大批米糧的支出,卻沒有去向;此外他還在銅貴布賤的年份大批買入布帛和絲綿,這也不合常理,因爲銅越貴,一般人越是會將錢囤積起來。

    而這些米糧布帛全都不知去了哪裏。

    這麼大的數目,持續那麼多年,即便桓炯真的蠢笨不堪也能看出不對來,何況他心思比常人還縝密許多。

    “有什麼蹊蹺?”

    桓煊道。

    隨隨這才發現他醒了,她怕他傷神,遲疑要不要告訴他。

    桓煊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你雖比我聰明,兩個人一起想總勝過一個人。”

    頓了頓道:“我也想活下去。”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好。”

    她將帳目中的蹊蹺說了一遍:“定期支出這麼多米糧布帛,我差點以爲他是不是養了支私兵。”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在天子眼皮底下養私兵,除非桓炯有通天的能耐,何況這支私兵能藏哪裏去?

    桓煊想了想道:“米糧和布匹還罷了,本來就是可以當錢用的,絲綿卻不然,只能用來做寒衣。”

    隨隨點點頭:“所以桓炯一定養了一羣人,而且還不在少數。”

    可推到這裏依舊沒什麼頭緒。

    隨隨道:“可惜當初陳王府中的管事、桓炯的親信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否則一審就知道那些東西到底去了哪裏。”

    桓煊道:“你的身子還未好,別太傷神。”

    隨隨點點頭,捏了捏眉心放下賬冊。

    隨即她又拿起查抄陳王府後沒入宮中內庫的財物、田產清單。

    將器物單子瀏覽了一遍,用指尖點了點,蹙眉道:“總覺得單子上缺了點什麼……”

    她閉上雙眼,將那日在陳王府中走過的一間間房舍回憶了一遍,想到那間地下石室時,她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她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房中的覆蓮柱礎上,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過來究竟是哪裏不對:那堵空牆前的須彌座。

    她原本以爲那個石墩子是用來坐的,如今一想,爲什麼不置榻,不置繩牀,卻放個石墩子,而且那麼小的密室,一堵本來可以做木架置物的牆空空如也,好像特地留出來的一般。

    因爲那不是石墩子,須彌座和蓮花座都來自佛門,那很可能是個用來放造像的底座。

    就在這時,桓煊道:“我覺得你對藥王經的推斷並沒有錯,桓炯不會無緣無故送長兄一卷藥王經,時機還那麼巧。

    但我若是他,不會將解毒方直接放在經卷中。

    若是長兄沒發現,時候卻被他親近的人發現,到時候一查便知下毒者是何人。”

    隨隨點點頭,桓炯只是把他們兩人的生死交給天意,卻沒有理由留下指向他的證據。

    “所以那捲經文可能只是個線索。”

    桓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