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知道皇帝會做什麼樣的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什麼爭論都是徒勞的。
現在皇帝沒有對外說自己的想法，無非就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過於獨斷專行，想讓那些人明白自己是一個兼聽則明的皇帝。
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權術。
張居正也很樂於見到皇帝學生有這樣的想法和作爲，也願意打配合，所以纔會有了現在朝廷上下的局勢。
沉吟了片刻，朱翊鈞繼續問道：“先生，這一次順義王死了，草原上的情況會變得怎麼樣？”
聞言，張居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遲疑了一會兒，張居正才臉色複雜的說道：“現在草原上的局勢很複雜，順義王雖然死了，但是很多事並沒有結束。”
“陛下可知道三娘子今年多大？”
聽了這話，朱翊鈞搖了搖頭。
自己哪裏知道三娘子多大，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這個三娘子並沒有多大，她嫁給順義王的時候也纔不過九歲。
見狀，張居正笑着說道：“三娘子今年三十二歲，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她應該嫁給順義王的長子，也就是僧格都古楞特穆爾。”
“這個僧格都古楞特穆爾年紀可是不小了，何況三娘子自己本身實力充足。在順義王活着的時候，他就將自己的一萬精銳護衛交給了三娘子，這一萬人馬基本就是三娘子的心腹。”
“有了這一萬人之後，三娘子趁機在順義王晚年的時候擴充自己的勢力。現在三娘子在草原上是一個數萬大部族的首領，同時也是順義王的王妃。另外，她還給順義王生了一個兒子，叫卜他失禮。”
說完，張居正就不再開口了。
這也是這一對師徒之間對話的方式。
張居正陳述事實，不發表意見，但是這些事實當中就能足夠說明問題，給了朱翊鈞這個學生足夠的思考空間，也指明瞭思考的方向。
聞言，朱翊鈞哪裏還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
簡單來說就是三娘子現在非常有實力，屬於一方割據勢力。
草原上有自己的規矩，方便傳承有序。按照草原上的規矩，三娘子應該嫁給順義王的長子僧格都古楞特穆爾。可是現在她手裏面有了實力，估計是不想再嫁給這個僧格都古楞特穆爾了。
畢竟僧格都古楞特穆爾年紀大長得又醜，而且還是三娘子名義上的兒子。
當初順義王強娶的時候，三娘子不願意，只不過那個時候她才九歲，也沒有反抗的能力。這麼多年過來了，她肯定不想再繼續嫁給僧格都古楞特穆爾了。
何況三娘子還有一個兒子，難道她不想讓兒子繼承王位嗎？
兒子小沒有關係，三娘子也不是不能做事，完全可以垂簾聽政。
想到這裏，朱翊鈞的眉毛一挑，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或許弄錯了。
“能贏嗎？”朱翊鈞在旁邊有些急切的問道。
張居正聽了這話，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遲疑的說道：“三娘子實力雖然強悍，但是比起僧格都古楞特穆爾還是要差一些，草原上的人也未必都會支持她。”
“按照規矩，三娘子是要嫁給僧格都古楞特穆爾的。一旦這條規矩被破壞，會影響草原上的秩序，這對草原上的很多人來說是不能接受的。”
聞言，朱翊鈞明白是什麼了。說白了就是草原上的規矩不能壞，否則會損傷一部分人的利益，這部分人基本在草原上都屬於頂層人物。
這是動搖了草原人統治的根基，就像大明的嫡長子繼承製度一樣，這種規矩一旦壞了，覺得皇位是能搶的，那就會造成繼承人之間的大亂鬥，其結果基本就像唐朝一樣。
唐朝就像是被詛咒了似的，李家就沒跳出這個圈過。奪嫡、皇子之間的廝殺、父子相殘基本都貫穿整個唐朝，這對於一個國家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事，是非常大的隱患。可是這對於另一個國家來說就不一定了。
朱翊鈞站起身子在屋子裏來回的走，走了一會兒之後，他眼睛越來越亮，最後擡起頭看着張居正說道：“先生，這是一個機會。”
張居正微笑的捋着鬍子，也不覺得意外。
張居正當然知道這是一個機會，現在雙方爭得厲害，朝廷支持誰，誰就有了足夠的實力。
三娘子得不到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贏的。但她如果得到了朝廷的支持，那就不一定是誰贏了。
朝廷可以公開地把順義王的王位封給三娘子的兒子，這樣一來，三娘子就有了名義上的大義，在草原上的就有了一定的號召力。
如果朝廷不支持，那三娘子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支持她有沒有好處？
當然有好處，一來可以分化草原，讓他們自己鬥，削弱他們的實力。
另外，也可以在草原上樹立起一種印象，就是草原上的王位誰來做都是大明朝廷說了算。
這樣就能讓他們能認識到一件事，就是朝廷的王位比他們自封的汗位有用。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這是成爲宗祖國的基礎。
那壞處有沒有？
當然有。如果一旦鬧翻了，那很可能要打仗。到時候不止草原上打仗，很可能會直接影響到大明，說不定大明的邊關就不太平了。到了那個時候，就會影響到大明邊疆的百姓。
朱翊鈞的心裏頓時就有了一些明悟。
在原本的歷史上，朝廷沒有支持三娘子，而是支持了僧格都古楞特穆爾。這裏面的東西可以琢磨一下了。
朝廷不想打仗，只想着安穩過日子，很正常。畢竟對於朝廷的一些官員來說，打仗可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對於西北的官員來說，那裏是他們的老家啊。
另外，他們在那裏投資的很多生意大部分都是跟蒙古人的生意，一旦雙方開戰，別的不說，商路肯定就斷了，他們的錢都賺不到了，這可是大事。所以他們一定不能同意，堅決不打。
當初爲了這個來之不易的和平，那可是交換了人質的。現在無非就是一個女人而已，何必要去幫着她？
再說了，草原上的規矩你去遵守就可以了，何必在這裏邊挑事？
在很多的大明文官看來，就是三娘子的挑事。
張居正坐在一邊看着朱翊鈞，心裏面明白自己這位皇帝學生估計有動機做這件事。
這麼好的機會，這是絕對不能放過的。這一戰遲早要打，那還不如現在就打。
朱翊鈞可是知道得很清楚，三娘子還能活好久。她這一輩子一共嫁給了四個男人，這第一個纔剛死。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三娘子來繼承王位沒什麼壞處，甚至可以仿照大明土司制度，直接把王位給她。
女人也可以做土司。
想到這裏，朱翊鈞的腦中就有了更多更多的想法。
土司制度，改土歸流，朱翊鈞心裏面有了自己的定義。
良久之後，朱翊鈞睜開了眼睛，目光中恢復了清明，整個人的神態也都平和了下來。
朱翊鈞問道：“之前交換的人質叫什麼來着？”
“回陛下，他叫把漢納吉。”張居正連忙說道。
“還活着嗎？”朱翊鈞問道。
“活着。”張居正連忙說道：“當初如果不是得到了這樣的保證，朝廷也不會把人交出去。實際上，這件事也是順義王對不起他的孫子。”
“順義王當時娶三娘子，可是三娘子已經許了人。順義王把三娘子娶了後，對方就很不願意，直接就找到了順義王希望他給一個交代。”
“順義王沒有辦法，於是只能還給人家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把漢納吉的女人。”
“這件事出了之後，把漢納吉實在是受不了了，就帶着僕人和十幾個人跑到了大同。”
“把漢納吉回去之後，順義王便把他送到了板升城，並把那裏交給他來統領。萬曆四年的時候，朝廷還以他主持貢市有功，給他加封了昭勇將軍。現在在草原上，把漢納吉還是有一定的實力的。”
“這一次三娘子和僧格都古楞特穆爾之爭，把漢納吉恐怕就是重點。”
朱翊鈞沉吟了片刻，緩緩的點了點頭。
沒想到這裏面還有這樣的事。
剛剛張居正說順義王搶了把漢納吉的女人，自己還以爲是和唐玄宗乾的事一樣。
結果原來不是這麼回事，是另外一種搶。不過爲了娶一個女人，就把孫媳婦兒給人抵債，這種行爲也是足夠操蛋的。
怪不得當孫子的受不了了，直接要反了爺爺。
“朕準備派人和他們的使者一起回去，一方面弔唁一下順義王，另一方面也是去草原上看看。”朱翊鈞笑着問道：“不知道先生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這個人選恐怕不好選。
張居正在心裏面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