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潯心頭髮顫，緩緩往前走着。南宮洛璃正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並未察覺到細微的腳步聲。
待走近時，段潯低聲道：“長公主殿下……”
南宮洛璃纖細的手指輕輕抹了抹眼角,深呼吸幾口氣,過了半晌,待情緒調節完畢後,這纔回眸看了一眼段潯。許是因爲心情過於悲痛,她並未言語,只是望了一眼後，又將目光收回，注意力重新凝聚在霍老太君身上。
段潯心中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唯有嗟嘆一聲，“老太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無大礙的。殿下也應保重身體，不宜過於悲傷。”
南宮洛璃輕輕點頭。
段潯又往前走了兩步，同南宮洛璃之間的距離更近。她微微偏頭，對神情憔悴的長公主殿下說道：“殿下,您也勞累了,先休息吧。照顧霍老太君的事就交給我了。”
南宮洛璃聞言,又忍不住看了段潯，兩人目光相對，她眼睛中帶着明顯的詫異。
透過這眼神，段潯讀懂了南宮洛璃的意思。她移開目光，悄悄垂下眼眸，暗自揣摩一番，覺得自己說話確實過於突兀。
她沉思片刻後，又道：“我在太子府聽太子說，霍老太君病了，因此便匆忙來探望。霍將軍當年對我照拂有加，我一直銘記她的恩情，如今……如今……將軍已不在了，我照顧老太君也是應該的。”
“有勞段將軍費心，不必了。”南宮洛璃不想承任何人的情，而確實也沒有承情的必要。
“殿下，讓我來照顧老太君，行嗎？”被南宮洛璃回絕後，段潯心中既痛楚又失望，目光悽然，語氣中竟染上了幾分懇求之意。眼下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將軍，就如同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孩童一般。
前世，她率軍出征南征北戰，每日都在邊塞中奔波勞碌，根本沒有時間陪伴霍老太君。重活一世，她很想陪伴在自己祖母身旁，膝下盡孝。
段潯怕南宮洛璃不同意，又道：“段潯蒙霍將軍大恩，倘若這些恩情不能報答在霍老太君身上，我心中難安。懇請長公主殿下成全。”
她這一番說辭也算合情合理，南宮洛璃並沒有察覺到破綻之處，只覺得段潯確實品行良好。
長公主殿下再一次望着這個言辭懇切的少年人，她已改變初衷，不再拒絕：“嗯，本宮代霍遇多謝段將軍。”
“殿下言重了，這是我份內之事，不必言謝。”
段潯將目光從南宮洛璃身上抽回，又走近了些，身體緊貼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牀上的老人。
心頭萬分震撼，如波濤洶涌的江面，久久不能平息。她之前靠在馬車上，設想過無數遍自己祖母病弱的模樣，今番見到，現實又給她重重一擊。
老人面容極其消瘦，嘴脣蒼白，眼底染上一層厚厚的烏青色。誰能將這個氣息虛弱、遲暮之年的人，同當年那位名滿宣京的一品誥命夫人相提並論？
霍老太君名雲秋嬋，年輕時容貌姣好、才識出衆。十九歲嫁於霍遇祖父霍選，二十三歲生下霍遇之父霍定，次年霍選以身殉國，年輕的她抑制住心中悲傷之情，獨自撫育兒子，時常語重心長告訴霍定：好男兒要胸懷天下，以保家衛國爲己任。
霍定深受母親影響，成了一名文韜武略的將帥之才，爲宣朝立下汗馬功勞。先帝褒獎霍定的同時，對霍太君也讚不絕口，稱讚她女中豪傑，教子有方。
後霍定又戰死沙場，其夫人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幼女霍遇。霍老太君忍住喪子之痛，將霍遇撫育成人。在她的言傳身教之下，霍遇成了一名極其優秀的人，年少成名、深諳兵道，甚至比她的祖父、父親還要出色。
先帝念霍太君喪夫又喪子，因此並不想讓少年霍遇從軍，只希望她以後能承襲爵位，留在宣京好好服侍祖母。霍太君告訴先帝：“邊境戰火不休，朝廷正需要霍遇這樣的人才，霍家人豈能貪圖安逸，而致邊塞安危於不顧？”
先帝經過一番慎重思考，最後尊重霍太君的決定。先帝感慨頗多，親封她爲一品誥命夫人，讓人送了一塊匾給太君，題字：高風亮節，萬古長青。
這麼個英雄式的奇女子，如今卻纏綿病榻。
霍遇彎下身，手撫摸在老太君枯瘦的臉頰上，沒忍住，眼淚又流了出來。
“奶……霍奶奶……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段潯聲音哽咽。
她在心中默默說道：奶奶，我回來了。
段潯抹去淚水，對翠燭說道：“我來給老太君喂湯藥吧。”
翠燭看段潯容貌，觀她服飾，便知這少年人非富即貴，搖頭道：“公子，這……”
段潯搖搖頭，輕輕說道：“稱呼我爲公子太見外了，我叫段潯。”
翠燭雖一直陪伴在霍老太君身旁，深居簡出，可奈何段潯的名聲太大，她還是聽說過的。聽段潯自曝姓名後，不由得驚呼一聲：“你就是那位打敗西夏人的段將軍？”
段潯點頭：“是我。”
霍家是將門之府，就算是丫鬟下人也都品行高尚，懷有一腔愛國熱忱。翠燭待在老太君身旁多年，受她影響頗重，因此對於軍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景仰和崇拜。其實除了景仰之外，翠燭也有些震驚，世上怎會有如此男生女相之人？
翠燭是知曉霍遇女子之身祕密的，她目光落在段潯一張白皙秀氣的臉龐上，心中忽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然而這念頭一閃即過。
不知怎的，翠燭總覺得這位段將軍很熟悉，似曾相識，大約是在哪裏見過一樣。她說道：“段將軍打敗西涼人，收復失地，真乃少年英雄。”
在她看來，段潯和霍遇一樣年少有爲。
“能夠擊敗西夏人，並不是我一人的功勞，是所有邊塞將士們奮勇殺敵的成果。”段潯伸手，準備接過翠燭手中的湯藥。
翠燭知道段潯身份，面露難色，並不想讓段將軍做這下人的活。
段潯道：“我和霍將軍交情頗深，她與我亦師亦友。我已經把霍府上下當做是親人了，照顧老太君也算是報答霍將軍的恩情，您就讓我儘儘心意吧。”
南宮洛璃輕輕道：“翠姨，難得段將軍有這份心意，你便成全他吧。”
長公主殿下既開口，翠燭豈有不遵之理？她點頭道：“是。”
段潯接過碗，小心吹了兩口氣後，慢慢送到霍老太君嘴邊。這湯藥顏色偏深，老太君蒼白的嘴脣染上了一層深褐色，喂完湯藥後，段潯又從袖口中掏出一枚手帕將太君的嘴脣擦拭乾淨，動作十分輕柔，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關心和愛。
好在南宮洛璃和翠燭已經知道段潯同霍遇之間的深厚友誼，見段潯如此照顧老太君，也沒有往其它方面去想。
喂完湯藥後，段潯將碗還到翠燭手中，鄭重說道：“以後給老太君喂藥的事都交給我吧。之前我剛班師回朝諸事纏身，一時間騰不出空來。如今倒是空閒許多，以後我會每天來霍府探望老太君。”
“剛纔我來霍府，在門口碰到了程況程太醫。程太醫同我說，老太君之所以會病倒，主要原因是鬱結於心，需要一個開導她的人。
“我向來能說會道，嘴皮子功夫一流，以前在我家時常常把我奶奶逗得開懷大樂，我奶奶那會雖年紀很大，卻依舊精神抖擻，老當益壯。所以我想，只要我以後經常給老太君講笑話，逗她開心，相信她一定會恢復以往神采的。”
翠燭一聽十分震驚，她沒有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會有如此感恩戴德的人。轉念一想，老太君年歲漸大，唯一疼愛的孫女離開人世後，她一直精神萎靡，自己雖然一直陪伴在太君身旁，也在盡最大努力開導太君，可效果並不佳。
翠燭覺得自己年齡也大了，不似年輕人這般活潑開朗，看這位段將軍生龍活虎、朝氣蓬勃，或許她真能給老太君帶來快樂，讓老太君恢復當年的抖擻精神。
少主霍遇是個特別幽默有趣的人，段潯和霍遇間建立深厚的友情，二人間定是性情相投，讓段潯來開導老太君也沒什麼不好。
翠燭笑了笑，忙道謝：“那就多謝段將軍了。”
南宮洛璃從自己侄兒南宮佑那邊聽說了段潯的不少事，知道段潯也生性幽默，或許她真能將老太君開導出來。於是長公主殿下說道：“倘若段將軍真能讓老太君日日笑逐顏開，本宮定重重有賞。”
什麼封賜的對於段潯來說，簡直就是過眼雲煙，沒有值得絲毫留戀之處。她想，要是長公主殿下肯以身相許就好了。
哎，就算長公主殿下肯嫁，她又拿什麼來娶呢？不管前世今生自己都是女子，南宮洛璃會愛上同爲女子的她麼？
西窗月下、紅燭添香的場景，只有在夢中才會實現。段潯打算今日忙完，便早點回府休息，早些入夢，早點和夢中的長公主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