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起了自己如何誕生,因何受到詛咒,又是爲何會來到宿琬身邊。
即使被抹去記憶,消除一切能力,它還是它,這點從未變過。
它並不是鬼物的集合體,更不是宿眠的代替品,它和宿眠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存在……
它是1號。
或許,唯一的變動之處只在於,它承載了宿眠臨死前的殘念,繼承了對方想要保護妹妹的願望,由此擁有了一顆……
本不屬於它的人心。
出於這點,儘管一切都源自亞德里恩的設計,但它並不感到後悔。
——它如願找到了一條屬於自己的成人之路。
宿琬是它需要守護之人,池醉是它最好的朋友,薄冰是它最信任的隊友……
他們把後背託付給它,而它亦然。
現在,它兜兜轉轉來到了這條路的盡頭,走到了這個終結一切的時刻。
能否開啓新生,全在這個瞬間。
但在此之前,它還需要做一件事。
雙眸睜開,瞳孔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宿眠輕輕擡手,一股溫和的力量自她掌心涌出,將處於漩渦中心的宿琬托起,送到薄冰身邊。
“眠……”宿琬掙扎着想要回去,四肢卻突然沒了力氣,眼皮也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雙眼合上的前一秒,她彷彿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姐姐站在1號身邊,笑着向她招手,嘴脣開開合合。
宿琬的眼眶立即溼潤了。
冥冥之中,她好像讀懂了姐姐的話。
姐姐說的是:
再見,妹妹。
視線越來越恍惚,天旋地轉間,姐姐漸漸與1號融爲一體,變成了眼前的宿眠。
這一次,她真切地聽到了宿眠的聲音:
“很快就好,等我。”
簡潔,而又富有力量。
心頭的憂慮被這句話盡數撫平,宿琬面帶微笑,眼角掛着淚珠,在滿足中沉沉睡去。
長時間的記憶灌輸對她而言是不小的負擔,此刻再讓她參戰顯然是不合適的。
出於這種考量,宿眠將她託付給了薄冰。
——無條件信任隊友正是她在成人路上學到的一點。
薄冰也不負所望,接住宿琬的同時在她身邊撐起了一道空間壁壘,以求讓宿眠安心。
宿眠果然鬆了口氣,向他微微頷首:“多謝。”
所幸池薄二人都在,否則她不會選擇與亞德里恩開戰。
論實力,她比亞德里恩強,但論心計,她遠不及亞德里恩縝密。
宿眠深知,亞德里恩既是一個天才,又是一個瘋子。
作爲一名藝術家,他對戲劇的狂熱已經上升到了可怕的地步。
藝術家與瘋子之間只有一步之遙,此話不假,而亞德里恩顯然是後者。
迄今爲止,他所製造的一切,無論是‘木偶鎮’的慘劇,還是她身上的詛咒,甚至眼前不死不休的局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都是出於創作的需要。
一切矛盾的事物都是他樂於見到的——
手足相殘、生離死別、峯迴路轉、人心鬼蜮……
入戲者越痛苦,情節越曲折,越能給觀衆帶來震動,就越得亞德里恩的心意。
所以對宿眠來說,她必須保證宿琬的安全。
唯有宿琬平安,她才能放手一搏,否則後果恐怕是她不願見到的。
意識到宿眠此舉的用意,亞德里恩上前一步,透明高牆自他身前拔地而起,擋住了來勢洶洶的鬼氣。
但鬼氣很快將高牆侵蝕出一個大洞,逼的他不得不閃回原地。
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亞德里恩失笑:“1號,看樣子你很恨我,爲什麼?我不是幫你達成願望了麼?恩將仇報可不是件好事。”
聞言,宿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擡手揮了揮。
逸散在外的鬼氣彷彿有意識般流回她的體內,覆蓋於體表之上,與此同時,屬於人類的輪廓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厲鬼最原始的形態——一團黑霧。
池醉看着眼前的一幕,眉頭不僅沒有放鬆,相反還緊緊皺起。
表面上看,鬼氣的暴走停止了,可事實上,暴走仍在繼續,只是大多數鬼氣都被宿眠強行壓到了體內……
她想做什麼?
池醉的眉頭始終沒有鬆開。
幾秒之後,宿眠的身軀徹底化作流動的霧氣。
黑霧源源不斷地從漩渦中心涌出,由薄轉厚,由少到多,無論是質地還是密度,都比之前的暴走時期更強,傾瀉出的威壓也更重。
漸漸地,黑霧遮天蔽日,連天上的烏雲都爲霧氣所吞噬,變得如死水般平靜。
終於,四面八方的光亮盡數消失,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是……
鬼蜮。
鬼蜮出,必見血。
這已然是宿眠和亞德里恩的生死戰!
池醉不免駭然。
下一秒,只見數只慘白的鬼手撕開黑霧,千萬只厲鬼從裂縫中傾身而出,血水順着破碎的頭顱和四分五裂的身軀滴落,短短几秒就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個低窪。
這些鬼物相互啃食、相互吞噬,爭着向出口爬去,它們面目猙獰、手足纏繞,紛紛朝亞德里恩張開了黑洞洞的大口。
剎那間,黑霧翻涌,霧氣捲成一道道利刃,與咆哮的厲鬼一道,從四面八方衝向亞德里恩,勢要將他五馬分屍!
但亞德里恩也不是喫素的。
只見他手中憑空出現了一隻漂亮的羽毛筆,他迅速執筆,在空中輕輕一劃,羽毛筆所過之處,黑霧立即變得稀薄起來。
池醉能看出,那支筆上附着着功德金光,是鬼物天生的剋星。
除此之外,他還注意到,亞德里恩身體的其他部位與之前沒有區別,唯獨執筆的手上,突然多出了一副白色手套。
鬼物還未碰到手套,便已被一股白光淨化。
那股力量十分聖潔,就像是爲了傷害鬼物特意做出的一般。
而除了手,亞德里恩的其他部位幾乎毫無防備。
池醉眯了眯眼,深思起來。
不多時,他輕輕動了動手指,一絲金光頓時出現在黑霧之中,一閃而逝,快的仿若錯覺。
此刻,黑霧已再度將亞德里恩鎖死。
儘管他有羽毛筆,但霧氣實在太多,又無孔不入,一把由黑霧所化的細小刀刃看準時機,猛地扎進了他的胸膛,亞德里恩渾身一震,不管不顧地跳出包圍圈,捂着傷口閃到一旁。
逃離的同時,他的雙腿也被黑霧劃出了數十道口子,整個人顯得十分狼狽。
但亞德里恩依舊從容,他用羽毛筆在傷口處一劃,想要癒合傷口,然而想象中傷口癒合的場面卻並沒有出現。
怎麼回事?
他低頭望去,發現傷口處竟然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肉瘤!
這些肉瘤約莫指甲蓋大小,整齊地排列在血肉中,像蟎蟲那樣飛快蠕動着,不斷令傷口處的嫩肉翻新,很是詭異。
察覺到這些肉瘤正在吸食自己的力量,亞德里恩再難保持冷靜。
他的面色十分難看:“1號,不得不承認,我小看了你。”
“嗯,你和你的哥哥一樣傲慢,”黑霧重新聚集在半空,化爲人形,宿眠自煞氣中走出,面容肅殺,“你死了,詛咒就會破解,我說的沒錯吧?”
亞德里恩是個瘋子,一個不僅喜歡把別人弄到戲臺上,更喜歡把自己弄到戲臺上的瘋子。
所有人都是他筆下的角色,連他自己也不例外。
既然這個詛咒涉及到他自己,那必然會有結局。
而憑宿眠對他的瞭解,這結局多半是不死不休。
他死,則自己活;
他活,則自己死;
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唯有殺死亞德里恩,詛咒纔有可能解除,她不會放棄哪怕一絲希望。
她答應過宿琬。
趁此機會,亞德里恩用羽毛筆在自己身邊劃出一個大圈,防止黑氣入侵。
做完這些,他似乎又恢復了從容:“那可未必。你應該支撐不了太久,花這麼多時間來套我的話會不會有些浪費?”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宿眠也很冷靜,“說實話,我並不恨你,因爲你的劇本永遠都不會完美。你花了這麼多心血,寫出來的東西卻不過是一些垃圾,真可憐。”
對於一個戲劇家而言,還有什麼比侮辱他的劇本更令人破防的呢?
亞德里恩冷笑起來,臉色有一瞬的扭曲:“等會兒你就不會這麼說了,不只是你,還有他們。你們都將成爲我最出色的表演者,千萬別太感謝我。”
“那可未必。”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亞德里恩,宿眠再次衝了上去。
這次,她沒有化成霧氣形態,而是用人形跟亞德里恩對打。
兩拳砸下,羽毛筆劃出的防護圈便徹底碎裂。
剛剛的黑霧不過是試探,現在纔是重頭戲。
宿眠一拳又一拳,快狠準地出招,每一擊都落在亞德里恩的手上,那雙手套很快出現了裂痕。
黑霧則如同她的半身,替她限制亞德里恩的行動,以求更高的命中。
雙面夾擊下,亞德里恩陷入了更加被動的境地。
但他眼中沒有絲毫懼怕,只有濃濃的瘋狂。
池醉看着這一幕,不知爲何竟有些不安。
他總覺得亞德里恩在籌謀着什麼……
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