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身後的衣衫溼漉漉搭在脊背上,在春夜裏生出淺淺的寒涼。少年對此並未多加在意,安靜護在秦蘿身側,將女孩送入客房之中。
因爲有哥哥擋雨,她只溼了點兒頭髮,幾縷髮絲蒙了水霧,軟綿綿伏在耳邊和側臉,兀地擡頭與他對視,連睫毛也是水盈盈的。
“謝謝哥哥。”
秦蘿的酒意散了不少,似是覺得十足開心,眼睛清清亮亮,淌出令人安心的笑:“哥哥趕緊回房洗澡換身衣服吧!要是着涼就不好了——對了!我房間裏有一把傘,我去給你拿來!”
她話音方落,屋子裏便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就有一把雪白潑墨的小傘被遞到秦樓面前。
作爲一個小孩,秦蘿似乎遺傳了江逢月的性子,實在有些太多話了。
其實修士身強體壯,莫說淋雨,哪怕落入水中整個溼透,也很難患上風寒。秦樓從小到大沉心修煉,更是從來懶得打傘,大不了用法訣烘乾衣物,或是換上一身新的衣裝。
身形頎長的少年劍修默然片刻,任由燈火將自己的影子不斷拉長,末了微微頷首,從秦蘿手中接過雨傘:“多謝。”
“不用謝!”
小孩歡歡喜喜地笑起來:“謝謝哥哥送我回來!哥哥早點休息,晚安!”
雨傘被撐開的瞬間,擊散一片繁花般盛放的雨簾。
拱形的弧度支撐起一個牢固屏障,把雨水盡數阻隔在外,秦樓莫名想起御劍飛行的時候,搭在自己腦袋上的那雙手。
他沒說話,邁開轉身離去的第一步。
如今的很多東西,似乎與千百年前不大相同了。
當年的霍訣爲人撐了十幾年的傘,夾了十幾年的菜……時至今日,在秦蘿伸出雙手的那一瞬間,身爲秦樓的他,頭一回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傘。
嘩啦啦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暈開一朵朵盪漾的水花。四周寂靜陰沉,他走着走着,忽然察覺出有些不大對勁。
這會兒夜色已深,四面八方少有亮色,他身旁卻始終籠罩着一層薄薄的光,照亮前行的小道。
沉沉暗夜裏,執傘的少年長睫輕動,下意識回頭。
這附近安安靜靜的,唯有秦蘿所在的房間大大敞開,燈火昏黃,彌散在朦朧的雨霧裏。
然後像是一根長長的線,亦或一片暈染的水墨,徑直來到他身邊。
雨下得很斜,秦蘿站在門邊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不可避免地沾了雨絲。
她卻對此毫不在意,見秦樓回頭,咧嘴踮起腳尖,很高興似的朝他揮了揮右手。
春夜幽寂,暮靄沉沉,她立於明晃晃的光亮之中,彷彿帶着一股毛絨絨的暖意,啪地一下,徑直闖入少年眼中。
連秦樓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脣角揚起了不可遏止的弧度。
秦蘿送走哥哥,立馬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淋雨後泡上一個熱水澡,實乃人間幸事之一。
暖洋洋熱烘烘的溫度將整個身子全然包裹,一下子就能驅散滲進骨子裏的涼氣,尤其還能一動不動靠在浴桶上,像只得道昇仙的鹹魚。
她沒忘記幫伏魔錄尋找主人的事,用手拍了拍盪來盪去的水花:“我們已經到了衛州,應該怎樣才能找到你主人呢?”
識海里的小球默了默。
對於主人的去向,伏魔錄亦是困惑。
之前在博雅閣裏,有人曾斬釘截鐵說過,霍訣遭到正道圍剿,被琅霄君宋闕打落魔淵。
這也是它親眼所見之事。
魔淵乃是萬丈深淵,當時主人身受重傷,一旦墜入其中,定是十死無生。而它之所以還留存着一絲希望,覺得主人可能並未死去,全因感應到了邪骨的力量。
邪骨與魂魄相連,是他體內不可分割的部分,既然邪骨仍存,主人怎麼可能出事。
然而隨着時間一步步推移,尤其見到秦樓之後,它逐漸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邪骨雖與魂魄連通,卻並不等同於魂魄,倘若……有人在他墜入魔淵之後,生生取其邪骨、碾碎魂魄,將二者徹底分離了呢?
可……那人目的何在?於正道修士而言,邪骨百害而無一利,唯有邪修對它趨之若鶩。
然而那次圍剿沒放出一點風聲,唯有正道宗族知曉具體計劃,怎會有邪修恰好出現在魔域,還準確無誤找到萬丈深淵之下的霍訣?
還有衛州。
他們在金凌城遇上畫中仙時,話本子裏的“霍訣”爲何會說,他曾經待在衛州?
“我——”
伏魔錄有些遲疑:“關於主人的去向,我如今亦是所知甚少,不過不急,我們可以慢慢來。”
“也是哦。”
秦蘿點頭:“畢竟已經過去一千年了。一千年,好久好久啊。”
在她固有的認知裏,一百歲已經是人類壽命的高峯,自從來到修真界以後,世界觀經歷了一次翻天覆地的重塑。
比如“長命百歲”是早夭;五六百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還會管鬚髮皆白的九十歲老爺爺叫“毛頭小子”;就連她小小年紀,居然已經成爲了江星燃的曾曾曾曾長輩。
好亂好複雜哦。
“對了。”
伏魔錄冷不防又道,語氣裏噙了顯而易見的遲疑:“宋闕,就是那位琅霄君……儘量不要與他有所往來。”
秦蘿一愣:“琅霄君?”
她腦子裏還沒完全清醒,略略思忖一會兒,纔想起這是那位閉關了一百多年、即將主持這次百門大比的前輩。
當初把霍訣打落魔淵的,也是他。
“我的主人曾與他有過往來。”
伏魔錄幾乎要把當年的真相全盤告訴她,然而如此一來,便會立馬暴露它主人的身份。
秦蘿自幼在名門正派長大,對於邪祟妖魔有着與生俱來的排斥,倘若無法將她說服……他們之間的合作很可能就到此爲止了。
就像多年前那樣,縱使主人百般辯解,只得到一道又一道冷眼旁觀。
哪怕真實的他未曾做過惡事,然而天生邪骨已是罪大惡極,更不用說“霍訣”這個名字聲名狼藉。它沒有十足的把握告訴秦蘿一切,或者說,不敢。
和主人一樣,它也不想再嘗試一次被放棄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