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典正今天不加班,破天荒地沒步行回家,一出醫院就打了個車往錦裏趕。
林十一沒在房間肆無忌憚地外放五月天的哥,南瓜沒有咋咋乎乎地吆喝,拉姆……也沒有拉姆叉着腰請少爺小姐們上樓喫前幾天剩下的年夜飯,冷冷清清地喫過晚飯,林四年還是不放心,敲了敲門進去看林十一。
“哥,你還沒睡啊?”林十一仰起臉問。
才八點鐘啊,正常的林四年哪可能這麼早睡覺,林十一一定糊塗了。
“你繡什麼呢?過春節都不休息麼?”
“八駿圖!”林十一攤開完整的繡布給林四年看,“去年答應了繡了送給阿奶的。”
一句話完,空氣瞬間沉默下來。
林十一在靜默中繼續說:“我得把她繡完吧,說不定清明之前就能完成,到時候燒給她唄。”
林四年張着嘴無聲地嘆氣,低頭看着林十一。
說實話,他從沒見過這麼認真專注的林十一,其實他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身邊少了一位老人而已,但是“死別”就是有這種本事,能使人性情大變。
至少短期來說是這樣的。
“那也別繡到太晚,傷眼睛,早點睡。”
林十一的腦袋又往繡布上湊了一點,不知道是看不清繡布上的紋路還是在點頭。
林四年退出去把門帶上,走進堯典正房間裏,找了一牀單人的被子和牀單出來,又去牀邊拉那張之前睡覺的躺椅。
“我今晚在隔壁大堂睡,”林四年指了指隔壁方向,“還沒睡呢,白天又睡了那麼久,不知道今晚幾點鐘纔會睡得着。”
“嗯,”堯典正點頭,放下書掀開被子從牀上下來,“你這被子太薄了,再加一牀。”
“不用,我其實都不覺得冷,就將就一下。”
“你要在外面睡幾晚上?一晚上兩晚上還能說是將就,你要多睡幾晚上,肯定就感冒了。”
林四年也不知道自己要在細君催大堂睡多久,只能妥協了,看着堯典正踩着凳子拿衣櫃最上方備用的被子。
“其實也不是一定要在大堂睡,就是怕她做噩夢,從夢裏哭醒,一晚上都睡不好。小時候就這樣,一做噩夢就哭,爸爸媽媽死後的那幾個月,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爸爸媽媽離開了,連續好幾個月晚上都做噩夢,現在拉姆離開了,林十一還會做噩夢嗎?林四年也不知道。
林四年抱着兩牀被子,“先看看情況吧,我出去了,你早點睡啊。”
堯典正把林四年送出去,看到他在躺椅上鋪好牀單蓋好被子,他自己回到房間,想看會兒書就睡覺,可怎麼都看不進去——
十一小時候做噩夢哭醒的時候,年年該怎麼辦?拍着妹妹的肩膀哄着妹妹睡着嗎?還是抱着妹妹一起哭?他那時還不到九歲啊。
堯典正越想越難受,堅持了半小時,裹着被子關了燈,去了細君催大堂。
林四年點着燈專注地翻着一個小冊子,被堯典正裹着被子像只企鵝的樣子逗笑了,“你幹嘛啊?”
林四年往旁邊挪了一點,給堯典正騰了個地兒出來,自己也鑽進堯典正裹着的那牀被子裏,兩人就這麼縮在小小一張躺椅上。
“在看什麼?”
林四年揮了揮冊子,“通訊錄!聽說家家戶戶都有這麼一本通訊錄,我爸還在的時候用的了。”
“現在沒事喜歡懷舊啊?”堯典正笑着問。
“不是懷舊,我只是在想……我和林十一以後死了,會怎麼樣?”
“年年……”
“你不要多想啊,我沒有想東想西,不會因爲拉姆不在我就尋死覓活的,沒有沒有!”林四年連連解釋,“我就是理智客觀地分析一下,我還好,林十一再不孝,給我送個終她總還願意吧。那她以後死了怎麼辦啊?她結了婚還好,要是她不結婚,估計她也不會領養孩子什麼的,死了怎麼辦啊?也捐獻器官嗎?”
林四年思考得很認真,“還是我們要打這個通訊錄上的電話?只是這麼多年過去,有的人電話號碼都換了好幾遭了,誰還認得誰啊!”
這可是春節啊,光顧着說死了,原本就不喜慶的氣氛更加低沉了,堯典正想轉移林四年的注意力,故意搶過林四年手裏的通訊錄,隨便翻了幾下,笑着說:“也不完全吧,雖然現在大家都用手機通訊錄了,但應該還是有不少人習慣用這種小本記錄,很有儀式感,不是嗎?”
林四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對了!我前幾天在家裏找到的,我這些年存下來的照片,都是洗出來過了膠的,本來想拿回來給你看,結果你一來墨爾本,我就給忘了,要看看嗎?”
“看啊,反正也沒事做。”
堯典正去房間拿了厚厚一本相冊出來,重新鑽進被子裏,和林四年肩膀疊着肩膀翻照片。
相冊顯然是有順序的,越往後面翻越陳舊,前面幾頁還有好些林四年的照片,再往後就沒有了。
“這個是……”林四年沒想到,相冊翻到很後面了,居然還能看到自己的照片,只不過,自己都差點沒認出來,“這是那年在青海!”
“是啊,”堯典正笑着指給林四年看,“你當時扒着那個大卡車的窗戶,我給拍的,我當時說要寄給你的就是這張。”
林四年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意,搖搖頭說:“幸好沒寄,醜得要命。”
堯典正也笑,又往後翻了一頁,“這張是你拍的,我當時不是和你說要把所有人框在那個相框裏嗎?結果只有我一個人的全身在裏面,你不知道當時我那羣朋友差點沒揍我。”
林四年看樂了,耍賴說:“這就是命中註定吧,我的眼睛裏只看得到你。”
林四年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留意到堯典正的褲子,大腿上都是稀泥,還有衣服上也有,那是當初背泥孩子林四年給弄的。
“我還記得你當時問我,我一個人跑到青海來,爸媽同意嗎?我當時就很想哭你知不知道,”林四年笑着,“還要裝作很灑脫的樣子,說我爸媽管不着我。”
林四年合上了相冊,“豈止啊,早就沒人能管得着我了,瀟灑,自由,後果就是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孤家寡人。我不是說我啊,我是說林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