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使皇帝快要在程錚的頭頂上盯出一朵花兒來,即使皇帝瞪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要脫框了,他也依舊錶現得紋絲不動。
畢竟此時的他不但正低着頭躬着身,也正是一門心思盤算着走人的時候,又哪裏會在意皇帝的眼珠子如何活動了?
所以表現得木然不爲所動什麼的,也就很正常了。
皇帝:“……”
他幾乎要爲此愁皺了整張臉,可再是將嘴脣張合了幾次,他也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委婉的留下或者問詢自己的兒子。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知道該如何做父親了。
好在他還知道怎麼做皇帝。
於是他頓了一頓,平靜將自己面上的神情收斂起來,然後將自己心中那些散碎到難以成句的字眼也一一的嚥下去,只目光一轉就向着戴權看過去。
也就看到戴權靜默的對着他一躬身一點頭,動作間不但屏息無言,更是一點衣袂相擦的簌簌聲響都不聞。
而皇帝主僕卻是在這無聲之中達成了某種神祕的協議
因爲就在戴權正身擡頭之後,皇帝便就如鬆了一口氣一般,只對着程錚露出了一個看上去不甚真誠但總歸能看出是個笑的笑容來:“我兒孝順,倒是叫朕不知該如何留你了……罷罷罷,你今日且去罷,只……”
說到這個隻字時,皇帝面上的笑竟是變得有幾分真誠了……卻是一種惡意的真誠:“隻日後但凡有能出力之處,還請我兒勿忘身上的責任纔是!”
程錚:“……”
聽得此處,他終是擡頭看了一眼皇帝。
那眼神雖依舊看得出蘊含着一種對皇帝本人的淡漠,但也不可否認的有着一絲因皇帝話語而產生的譏嘲:
合着皇帝這是還沒放棄用他當槍的想法呢?也不知皇帝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到底面對的……是一件怎樣的事兒?
且也就是這樣幾乎沒有一點掩蓋的譏嘲,叫皇帝竟是驀然間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放鬆感,好似這樣的程錚,纔是他認識和熟識的那個兒子。
而程錚還在那裏兢兢業業的扮演着這個熟識的兒子的形象。
他只敷衍的拱手道:“父皇的話兒子記得了,且子腆居太子之位久矣,自然是要爲國出力的,因此但父皇有差遣兒子定躬聽教誨!”
皇帝:“……”
這次,不等產生那種熟悉的放鬆感,他心中就又升起了一種熟悉的厭惡:畢竟,在拐了一個彎兒之後,他可算是聽懂了程錚的話了。
程錚這裏用的是恭聽教誨,而不是任憑差遣也就是對皇帝的話兒他聽是一定會聽的,但在聽了之後究竟照着皇帝的話去做,卻是誰也說不準了。
不,還是說的準的。
那就是程錚一定不會照做,屆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什麼的都是小事兒,要是程錚聽了再反着來……那樂子可就大了。
皇帝:“……”
好了,程錚還是那個程錚,也或者說程錚一直都是那個程錚
說真的,這對父子,做到這樣的地步也算是夠夠的了。
但是他們依舊不會回頭,也不會有人認輸,他們只會繼續對峙,直到分出高下的那一天。
……
…………
皇帝就笑道:“我兒果然懂事,既如此,朕也就不留你了”
然後話鋒一轉:“戴權,代朕送送太子!”
又看着程錚越發和藹道:“你也有多日未進宮了,因此朕這番好意,可不許辭!”
程錚的嘴角就再是剋制不住抽搐了一下:“兒臣告退。”
就一路出宮,也不往旁的地兒去了,只徑直回了太子府,也徑直……不,他還是想了一想的,才叫人去將林海叫來見自己。
只不想那傳話的常青卻是一聽這個自己要去找的人就笑開了:“殿下找林大人又何須這麼費事?他這時候正被小郡主纏得脫不了身,殿下您這一喚,對林大人而言怕會認爲是佛祖的梵音呢!”
程錚一愣:“何至於?”
然後不等常青再回話,他又自顧自的笑了:“罷罷罷,被那個妮子纏上,只怕還真有這麼至於!”
說着越發得興致勃勃:“既然這般,那我不如就去瞧上一瞧,說來也有許久沒去看過林大人授課的樣子了。”
而劉保勳接了這個活計,果然也就笑了還是一種堪稱幸災樂禍的笑容。且深諳程錚心理的他也沒有試着去通知林海或者程曦,只是叫人靜悄悄的將程錚走過去的小路清了道,不至於有人衝撞了程錚也就是了。
而他之所以會這樣做,卻也不是要給林海或程曦找什麼麻煩,僅僅是因爲他明白程錚想要看到的,是最真實的教學場景而已。
畢竟這可是需要仔細觀察的範例呢!
……
程錚看重林海,便就不止將他當做程曦這個嫡長女的師傅,甚至於連詹士府都不應定爲困住他的囚籠雖然還不知道林海最後能在程錚的助力之下飛到多高的地方,但他卻是絕對能肯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這位林大人,大抵能成爲程錚嫡長子程旭的啓蒙之師!
一旦
那林海可就是正經的帝師了!
劉保勳清楚程錚的心思,也對林海十分的有信心,所以對促進這樣的事兒也就樂見其成了。
只便是促進,卻也不聲不響的才能叫兩人都覺得貼心,不認爲他這個卑微如螻蟻的下人能夠在這樣的大事兒中起到什麼作用……
畢竟這樣才能顯出上位者的運籌帷幄乾綱獨斷不是嗎?
劉保勳對做奴才可是很有一手的,如何做的好還做的討巧,他可是有着十分豐富的經驗。
……
只不想,當程錚悄無聲息的順着青石小道來到林海授課的水榭之時,他卻是隔着老遠的距離發現這個向來在他面前鎮定自如的林大人,此時的神情,很有些倉皇。
程錚:“……”
這場面
簡直堪稱驚悚好嗎?
程錚幾乎都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傻傻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方纔揉了揉眼睛,再用上了十二分的探究精神,只往林海的臉上再細細的看去。
林海教授程曦知識的地方是一間修築在湖畔的水榭。自然了,雖說是湖,但因爲太子府到底是修築在皇城中的,也就不好在這寸土寸金的地界佔據多少地方來挖水泊,因此這湖……也不過就是一處比一般水池大上一點的水面罷了。
只那一陣陣的、由水面上刮過來的,帶着淋漓波光和纏綿水汽的溫柔風,卻是一如既往的蘊含着一絲清涼的意味。
也就叫程錚更加的不明白林海額頭上細碎的汗珠是怎麼回事了。
又今兒的天色也許算得上晴朗,那日頭卻到底沒有明晃晃的露出一張圓臉來,天光就只是明亮中帶着幾絲被雲朵包圍的繾綣,斷不會叫林海熱出一頭的汗水啊?
程錚:“……”
他就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之後,想出臉上的一抹促狹的笑意來,然後又一想,整個人就往旁邊讓了一讓
彼時程錚正站在後花園的小徑之上,而這後花園本就是爲了後院女子玩賞而修建的,因此水榭那裏固然視線開闊舒朗,但是這通往水榭的道路上卻是花木扶疏曲徑通幽而程錚的身前恰恰就有一棵月桂樹,算不得有粗壯,但在枝繁葉茂的前提下遮住程錚一個還是沒有問題的。
常青:“……”
劉保勳:“……”
而見得程錚這明顯是要躲着看熱鬧的架勢,兩人也不約而同的摸了摸鼻子,然後對視一眼,被手指擋住的嘴角也不約而同的牽起了一抹無奈的幅,就帶着餘下的從人也各自找地兒躲起來。
好在此時跟在程錚身後的人並不算過多,不過就是兩隻巴掌就能數過來的那種,衆人再一一找好位置,躲的躲讓的讓,趴的趴蹲的蹲,不過一時,一隻本就靜悄悄而來的隊伍也就靜悄悄的散開了。
而這些,在水榭中對峙的林海和程曦卻俱是沒有注意到的。
不但沒有注意到,甚至於程曦還再一次的開腔吸引林海的注意力了
了:“怎麼了?林夫子,我說的難道不對嗎?”
……
於是程錚就看到林海面上的神情是越發的掙扎了。
程錚:“??!!”
如果說他剛剛站在這裏觀察只是出於三分的好奇感和七分的促狹心思的話,那現在他的心中滿滿的也就只剩下十二分的好奇了。
好奇於程曦到底說了些什麼,才使得林海面上的神情竟然經歷了從倉皇到掙扎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