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狼胥 >第八十一章 火種
    緱山國內,凡大城基本都帶個山字,直接以山脈所在命名,只有少數例外。

    逯山城作爲緱山五座重城之一,爲以山脈名字命名的城池中,第二重要、第二大的一座雄城,容民僅次於緱山城,有近二十萬衆。

    但這座雄城,而今四面城牆已無一面完好,到處都是倒塌、殘破的缺口。

    護城河被沙土和屍體填滿、填平,甚至多段尚且聳立的城牆,也已經被沙包和屍體堆成緩坡,可以直抵城牆之上。

    近幾日緱山地域進入雨季,多地都是煙雨連綿,但逯山一帶,卻是雨幕如簾,似乎老天爺也想洗淨此地血腥。

    可卻徒勞無功,雨幕落下匯入地面,也會被染的血紅,映襯的這裏愈發形如煉獄。

    “嘣~”

    “嘣~”……

    上百架大型的石砲,不間斷的展開攻擊,一塊塊巨石呼嘯着穿透雨幕,砸落在逯山城內,帶起的呼嘯聲,都顯得有些淒厲。

    “嘭!”大石落下,一棟房屋被砸穿屋頂,又在牆上開了個大洞,房屋搖搖欲墜,屋頂噼啪塌落。

    這種場面,在逯山城中,已經持續了半月,初時還不斷有人被砸死,被倒塌的房屋直接掩埋,而現在,這些房屋裏,已經沒有人了。

    緱山城二十萬城民,也只剩下一半,他們都堵在那一處處缺口,站在那一段段城牆之上。

    城內已然幾乎盡是廢墟,沒有多少容人之地了。

    “二皇子,你走吧,最多再有三日,逯山城必破。但咱們還有近兩成城池,璟賊而今大軍盡皆分散,只要你整合了這些城池軍民,未嘗沒有復國之望啊!”逯山城主可穆爾戈顫抖的手,抹了一把臉上混雜了鮮血的雨水,懇切對蘇溫錄哲犴勸道。

    城內守城器械盡毀,箭矢已空、萬弓崩斷,便是他手中的寶劍,業已捲刃崩缺,城內將士們,手中更是找不到一柄完好的兵器,一件完好的戰甲……

    甚至早就沒了將士,而今剩下的,只是一羣被蘇溫錄哲犴吊起血勇的百姓,或者說一幫老弱婦孺,連青壯男子都少見。

    城內已然難有片瓦遮身,更無粒米可食。

    逯山城已然陷入絕境。

    但他希望蘇溫錄哲犴離開,去點起緱山僅存的火種,他有那個能力。

    “我答應過父皇,我不死,逯山不失。”蘇溫錄哲犴搖頭,語氣堅決。

    不是他執拗不知變通,而是他看不到所謂的希望。

    他深知,這一切不過是表象,他不知夏侯灼爲何留下這兩成城池不下,但他知道,夏侯灼若想,這兩成城池連半月都堅持不住。

    大璟兵力雖分散各城,但不是真的散亂,每一地都可快速聚集數萬兵力,相互馳援,而他們緱山各城,卻早已被分割零散。

    就如這裏一樣,璟中路軍被他們拼光過半,現在不又來了七萬精兵嗎。

    五萬原本聚集寧山西南的府軍,兩萬從北而來的鐵延精騎。

    這還不算嵐幽關已毀,將空出手來的連雲霄所部,以及此前就已半路回返的一萬罪卒及揚武營一衆。

    他們的人越打越少,璟軍卻像越打越多一樣。

    “他已經……”可穆爾戈憤怒的想再說些什麼,但來不及說完,漫天的喊殺聲已然再起,他也顧不得再說,直接轉身殺回交戰之處。

    雨幕並不是璟軍的阻礙,反而成爲他們掩藏形跡抵近的遮擋,一批批璟軍衝過來戰過一番,便會復又退去。

    而一波剛撤,下一波緊接着就會趕來,沒有間歇一樣。

    “該結束了。”蘇溫錄哲犴,沒有去參與戰鬥,只是仰天長嘆一聲。

    他不是沒有想過反擊,雨幕能遮擋璟軍,也能遮擋他們,大雨之下,除了兵甲不同,誰也看不清誰的面孔。

    他嘗試過帶人跟在來襲璟軍身後,去發起突襲反殺。

    可璟軍每一批次都有不同的進出營路線,而且都是臨出發才安排,他們剛一過去就露餡,被直接亂箭射殺。

    要不是大雨不利追擊,他也早就交代了。

    “你我可以死,但這些火種該留下,他們纔是希望。”戰鬥開始的快,結束的也快,蘇溫錄哲犴走到了可穆爾戈身邊道。

    他的手摸着一個不過十一二歲,卻拎着兩把斷刀的少年的頭。

    “你要降?!”可穆爾戈氣急,目光中帶着擇人慾噬的兇光。

    若願降,打到如今地步,是爲了哪般!那麼多人戰死,豈非空負!

    這是他絕不允許發生的事情!

    “不。”蘇溫錄哲犴搖了搖頭,望向雨幕之中,片刻後再道:“集結青壯、老者,咱們最後一戰,讓女人和孩子們離開。”

    “四面重圍,他們從哪能離開?”可穆爾戈覺得蘇溫錄哲犴是雨水灌進了腦子裏。

    “被俘虜也是離開,能活着就有希望。”蘇溫錄哲犴卻道。

    “我不離開!我要殺淨這些璟賊,爲爹孃報仇!”他身邊的少年,大聲嚷道,掙脫了蘇溫錄哲犴的手掌。

    “把這份仇記着。你現在殺他們一人都勉強,得等你再長大些,才能殺更多的璟賊,更好的去報這國仇家恨。”蘇溫錄哲犴安撫道。

    這裏有七萬婦孺,他們心中皆有這份國仇家恨,都有誓死報仇的決心,只要他們堅持下去,此生不忘,那他們就是緱山最大的希望。

    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對他們很殘忍,但是從他蠱惑他們站上城頭,就早已不會動搖半分。

    國仇太大,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空洞的,難以感同身受的。

    但此刻的逯山城,已經死了太多人,那都是還活着的人此生至親,這份家仇將銘刻他們一生。

    一個人忘不了是家仇,數萬人忘不了,這就是國仇!

    璟國今日可以滅亡緱山,但他們心中還有柔軟,不然就不是一次次的佯攻疲敵,而是早就一哄而上,將此城覆滅。那一塊塊巨石,也不該只是砸落城中,應該瞄準一點,往這人羣中覆蓋……

    他們的柔軟,會讓他們留下這些火種,直到有一日,這星火燎原,報此間大仇。

    蘇溫錄哲犴是個善於言談,也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整整一天時間,他遊走在時戰時歇的城頭處處,把一個個他勸上城頭的婦孺又再勸下。

    翌日清晨,天光終於罕見的放亮,逯山城西城,集結兩萬餘人,青壯不足五千,其餘盡是老頭老嫗。

    他們穿着殘破的戰甲,拿着破爛的兵器,緩緩結成一個方陣,堵在已經破爛的西城門處。

    而他們的身後,遠遠的聚集着六七萬婦孺,眼中有淚,甚至有血淚,但卻沒有人哭出聲,沒有人啜泣,伴着那淚痕的,是一張張堅毅的,充滿着殺意和仇恨的面孔。

    “封邊歌!可敢一戰!”可穆爾戈列於陣前,朗笑暴喝一聲,向着對面列陣而來的璟軍邀戰。

    “誰願領兵出戰。”封邊歌面無表情的看向身邊衆將。

    衆將盡皆陷入沉默。

    破敵,而今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但對面這樣的敵人,沒人願意去破。

    “我來吧。”半晌,呂郃忽古行出道。

    雖是勝如此之敵,有些勝之不武,但他卻不會對這些人有任何同情。

    因爲他鐵延部被緱山襲擾時,也沒見曾經的緱山軍,對他部族老幼,有任何憐憫。

    “那就有勞白山國公了。”封邊歌點點頭。

    呂郃忽古此間可不歸他管,於此戰而言,他們各領一路大軍,乃是同級。

    於自身爵位而言,呂郃忽古位列國公,比他這個武侯要高。

    他自然是指使不到呂郃忽古頭上,但呂郃忽古自己願意出戰,那就不該他事兒了。

    反正大哥說了,這下逯山城的戰果誰得都行,就他自己不能得。

    不然,他早就率親兵殺過去了,這城也早就破了好幾天了,哪用這般費勁。

    “阿陌,帶五千騎,隨我破敵。”呂郃忽古也沒再多言,直接對麾下大將言道一句,便打馬出陣。

    其一馬當先,手持一杆鹿角似的重钂,當頭向可穆爾戈砸落。

    雖然可穆爾戈也是十地猛將中的逯山將,但疲乏飢餓多日,且有傷在身,只一擊之下,便難以招架,被重钂砸的倒退出去,口涌鮮血。

    蘇溫錄哲犴見狀,大步上前,將之接住,兩人一併與呂郃忽古戰成一團。

    與此同時,鐵延精騎五千,在阿陌和另一員鐵延猛將的帶領下,分成兩隊從三人交戰處衝過。

    逯山城一面,雖隊列整齊,但其實久餓疲敝,又加連日風雨侵蝕,連站穩都勉強,憑藉的不過是一股意志,又怎麼能擋住五千輕騎的衝鋒踐踏。

    一邊倒的戰鬥,遠沒有什麼激烈熱血可言,反而蕭索淒涼非常。

    城內一衆緱山婦人,緊緊拉住欲掙扎向前的孩子們,一言不發的跪在地上,給那成片倒下的親人們送行。

    “與城同亡,倒也不錯。”可穆爾戈棄劍抱住刺在自己胸口的重钂,回首望向殘破的逯山城。

    蘇溫錄哲犴趁此時機,一劍斬向呂郃忽古頸間,卻被其抽出鞍側闊劍擋住,一劍送出,入其咽喉。

    蘇溫錄哲犴,也強撐着向城內方向栽倒,看着那被圍起抓住的婦孺們,流出最後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