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殘雪並不好走,到了沈家老屋,原本就淺淡的陽光愈發稀薄,微弱的光線已映不出光影來。
沈老夫人在老屋裏擱了個老管家,是個盡責之人,門前積雪被清理的乾淨,青石板的庭階難得有處乾爽地兒,江沼放心地落了腳,寧庭安伸手扣住了門上的兩個鐵環,輕輕一推,門並沒有上拴。
門“吱呀”一聲打開,撲鼻一股淡淡的藥香,就算院子閒置多年,也依舊殘留了當年的藥材味兒。
江沼深吸了一口氣,提步上了旁邊的環廊,庭院不算大,兩進兩出,佈置卻與平常的院子不同,偏向於江南別院,原以水爲引古樹花草裝飾,素雅而野趣。
然多年過去,已荒廢了大半,再加上如今冬季,也就院子裏的梨樹枯枝掛着殘雪,齊齊一排,算得上是一道風景。
比起江沼的那番謊言,寧庭安是實打實的來過,明顯要比她熟門熟路,走了一段,兩人的腳步調了個位置,寧庭安走在前方引路,過了前院往左一拐,便是沈家老屋的煉藥場子。
空蕩蕩的一間屋子,十幾年過去,只有那練藥材的竈臺周身蒙了一層烏黑,能依稀看到當年的痕跡。
江沼立在那愣了神。大抵也沒有想到母親那信箋紙上的東西,竟被歲月蹉跎,磨滅的半點痕跡都不剩。
江沼還是進去瞧了瞧。
想去尋尋當年父親受傷之後躺過的那張牀,還有母親給他喂藥的那個湯碗。
母親說那湯碗被她磕破了一個口子,好在她攥得緊,保了一半下來,手背卻沒能倖免燙紅了一片,父親牽着她出去,一瓢涼水澆在上頭,沈煙冉說那是她聽過最好聽的一句訓人的話。
“你是傻子嗎,知道燙爲何不鬆手。”
沈煙冉當時應該是哭了,信箋的紙張略微皺褶,當是留下的淚痕,上頭寫着:至少在這一刻,你心裏心痛的那個人是我。
江沼心口突突地一陣抽,擡眼往四周望了望,這一處在沈煙冉出嫁的那一年,早就被沈家老爺子清理的乾淨。
又哪裏能找到當年的那張牀,那隻磕破了的藥碗。而沈煙冉曾經哭着質問江暉成的那句話,倘若沼姐兒她是個意外,那煥哥兒呢。
江沼想,那場意外,也當是發生在這個屋子裏,翻了年她十八,與那信箋紙上的日子倒是對得上。
當年外祖父最終能妥協,
——是因爲母親有了她。
江沼從屋裏出來,眼睛彷彿被風沙吹過,微微泛紅。
天邊那道微弱的光線掙扎了一陣,終是徹底地隱了去,寧庭安立在門口,冷風吹起了他衣袍,一股子寒涼突然竄上來,寧庭安解了身上的大氅,待裏頭的人擡腳跨出門檻的那一瞬,大氅從她頭頂上罩下,風口被擋了個結實。
江沼捏了那大氅領子,笑了笑,“這回真裹成糉粑子了。”
那風又穿過院子裏的梨樹殘雪,吹向了對面的長廊,如同冰梭子,所到之處冷得刺骨,能剜人心。
陳溫立在那廊下,周身僵住,聽不清她擡起頭說了什麼,只瞧見她微微彎起的脣角,從寧庭安的手裏,很自然地接了那大氅。
那笑,如同昨日她站在街頭擡頭望天時,美的純碎,美的刺眼戳心。
陳溫突覺太陽穴一陣跳動,跳得他整顆頭隱隱作痛,心口如利箭穿心而過,猛地痛過之後,待箭頭落地,疼痛便蔓延開來,侵入了四肢百骸。
——如今她在笑。
從王府出來前,在陳溫心頭萌生出的那個嫩芽,如今就如同參天大樹,堵在他的心口,陳溫只覺得胸悶氣短,腦子裏多年以來養成的冷靜徹底地崩塌掉。
對面的人還在說話。
寧庭安將那大氅子給了江沼後,才發現袖口有些沉,便想起了他剝好的野核桃。
滿滿當當的一罐子寧庭安都遞給了江沼。
江沼詫異的問他,“是何物?”
寧庭安說,“那日我去外祖母屋裏,見表妹在剝核桃,剝的甚是辛苦,正好這幾日我有傷在身,便砸了幾個出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表妹喜歡就留着。”
江沼五指輕輕捏了那瓷罐,眸子微微頓了頓。
她從小就喜歡好這一口,只是野核桃難剝,半天才能從骨縫裏掏出來一塊,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剝了很多。
也像寧庭安這般裝進了罐子裏。
也是送了人。
江沼突然發現,那些原本帶着疼痛的回憶,如今再浮現在腦子時,心頭竟已毫無感覺。
江沼笑了笑擡頭正欲同寧庭安道謝,目光冷不丁地瞧見對面怒火直燒的一張臉,初時驚了驚,之後那笑容便一點一點地在陳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眸子裏便又透出了讓他最不能忍受的涼薄。
“還給他。”陳溫沒有去看寧庭安一眼,如一堵牆堵在了江沼面前,那雙眼睛也如同吹進了風沙,被激地通紅。
江沼的目光淡淡從他臉上收回來,退後兩步蹲身行禮,似是並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就算是聽到了江沼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你擡起頭來,看着孤。”陳溫壓低了聲音,怒氣遊走在他的胸腔,撐得他心口生痛。
江沼便也擡了頭,“不知殿下來沈家老屋,是爲何事。”那眸子裏的涼意竟是比剛纔更甚,直直地對上了陳溫的視線。
就算他是太子,也得講理纔對。
董凌爲何會遭了那一樁麻煩,旁人不說,她也心知肚明,是董家敬畏他太子的權威,不得不低頭。寧庭安前兒爲何沒來沈家賀壽,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又這般出現在沈家老屋,江沼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就如同那日嚼她舌根之人,一次她能忍,總不能回回都要她退讓。
陰冷的雪地裏只餘了涼風簌簌作響。
十年裏,她看着他時眼裏只有愛,然如今,那裏頭的涼薄讓人生寒。
她給了他十年的愛,十年的溫柔,將他養成了一身的驕傲,此時竟是脆弱到經受不住她一個冷眼。
陳溫僵在她的眸色中,心窩一陣陣地緊縮,“退下。”陳溫沒去看寧庭安,但他知道他還站在那。
寧庭安沒動,江沼動了,身影決絕地從他身旁略過,風吹起,這回陳溫並沒有聞到那股熟悉的清淡幽香,那素色的大氅太大,太寬,將她的氣息完全蓋住,緊緊地包裹在裏頭,已經讓他找不出她昔日的半點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