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四海鯨騎三冊全 >四海鯨騎1(下)_第四十一章 重逢
    寶船上的明軍水師將兵們面面相覷,都希望他們的長官能給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軍官們也同樣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將官下意識地將手伸向腰間的火銃,被王參將惡狠狠地瞪視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們幾個月前從泉州出航時,上頭明明宣佈過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欽犯及其餘黨,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開海疆。如今控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萊僞王破軍就在眼前,如何長官們倒不許他們動手了?更爲古怪的是,鄭提督讓他們所有人都離得遠遠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僞王脫了鞋子盤起腿坐在寶船船頭聊起天來。

    的確,不要說明軍不明白,連蓬萊的官兵也不明白,他們的老大這是怎麼了——無視了兩軍對壘的戰船,只是和鄭提督打個照面就跳到對方船上。這兩個人並排坐在寶船船頭看日落,還都把腳搭在船外。

    晚霞將天空中魚鱗狀的雲都映成紅色,太陽也變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難以直視。坐在船頭的鄭提督和破軍,臉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紅,彷彿抹去了兩軍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歲月。破軍手中的黃銅菸袋鍋裏一閃一閃燃燒着菸葉,一臉享受。

    他吸了兩口,將菸袋鍋遞給鄭提督,鄭提督接過來吸了兩口,立即劇烈咳嗽起來。破軍在一旁哈哈大笑,鄭提督皺着眉頭,將菸袋鍋倒着遞給他:“太嗆,也不知你是怎麼習慣的。”

    “這東西叫菸葉,我初時吸了也如你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一日不抽兩口都不自在。”破軍接過菸袋鍋,又吸起來,“海上溼氣大,吸一吸,覺得全身從裏到外都暖和。”

    “此物以火氣煙燻五臟六腑,久必爲病,我看你還是少吸爲妙。”鄭提督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一臉鄭重。

    破軍鬥氣般又多吸了兩口,這才笑道:“我若是死了,豈不是省得你麻煩?屆時你風風光光給我辦場葬禮,再將我手下都收拾掉,那纔是一舉兩得。”

    鄭提督面色如常:“你我兄弟十幾年未曾相見,此次重逢,說好了不談政事,只敘舊。”

    破軍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軍將士們,什麼都沒說,只是將菸袋鍋在船幫上敲乾淨菸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鄭提督方纔欲言又止,顯然是有話要說,便又繼續道:“你我都不是當年的孩子,何不拿出來說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兄弟所爲。”

    “那好,話說至此,我也直說了。”鄭提督見破軍直言不諱,若是再不說倒顯得自己小氣,這才說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殺的嗎?”破軍打斷鄭提督的話。

    鄭提督搖搖頭:“先帝死於意外。今上繼承大統後……”

    “是燕王。”

    破軍再次打斷鄭提督,他說的燕王正是當今皇帝。這位置本該是建文來坐,自從太子失蹤,重臣們公推了太子那鎮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這個燕王原本是鎮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戰,手下兵強馬壯,和朝內官員也結好甚多,他繼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廣孚人望,而是他從北境進京奔喪帶來的十萬大軍。滿朝文武推舉他爲帝,大都是畏懼這位王爺的兵權。

    破軍和鄭提督當年都是十幾歲的少年,被選入禁軍,平日裏同諸小王爺一起讀書、訓練、接受賞罰。在那個時候,破軍同燕王頗不對付,兩人經常打架,燕王幾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爺告狀,可祖皇爺聽了只是笑笑,從不肯處罰破軍。如今,這個愛哭包王爺篡位做了皇帝,破軍極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隨鄭提督叫他“今上”。

    見破軍一句句懟自己,鄭提督知道這兄弟是順毛驢,脾氣大得很,只好苦笑一聲,順着他說道:“好,就算是燕王。如今燕王掌管天下,四海並不賓服,衆小國觀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於四方。老王你本是先帝時來南洋爲國戍守海疆的,如今這南洋的地盤雖說是你所開,可在燕王看來,蓬萊不啻是個尾大不掉的藩鎮……”

    “藩鎮?”破軍呵呵地笑起來,笑聲中滿是不屑的意味,“我當初做的是祖皇爺的官,祖皇爺駕崩,我這官也就做到頭了。只不過,我念着祖皇爺的諸般好處,自願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錢的好處。我不認他燕王做什麼皇帝,我只認他是北境藩王而已。我在南洋逍遙,他可管不着。”

    鄭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繼續說道:“老王你聽我講。今上派遣我率領水師南下遠征,爲的是大明樹萬世威光。其實,他要的只是個面子,只要老王你稍稍低頭稱個臣,這蓬萊還是你的,誰也奪不走……”

    “低頭稱臣?”破軍看也不看鄭提督,說道,“大海之上,可不曾聽過有什麼君臣之分。”

    鄭提督長長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這位兄弟的脾氣倔強得很。既然連燕王是當今皇帝都不肯認,要他低頭自然更是難上加難。沉默了好一陣,鄭提督這纔再次開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瞭?”

    “我閒散慣了,過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好吧,此事不談,我們說點別的。”鄭提督直起身子,向着對峙的兩軍側旁看了一眼,說道,“把建文那孩子交給我帶回去如何?”

    “不給。”破軍雙臂抱肩,弓着腰,對鄭提督的提議矢口否定。

    “好吧。”鄭提督點點頭,居然沒有多做糾纏。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望着前方,語氣感慨道,“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出海嗎?”

    “你是說掃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帶了士兵百人,倭寇數倍於我。本來我想夜襲,你倒好,不聽將令,提着刀殺出去。還好我帶兵趕上,苦戰了三個時辰才獲勝。”

    “瞎說,”破軍的嘴角揚起略帶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兒,剿個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頭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變成衆矢之的才衝出去的。後來要不是我手刃敵酋,你哪裏還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說是你救我了。”

    “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現在又說是我招搖?”鄭提督大笑,“那時候可真好哇,大口喝酒,大塊喫肉,喝醉了打上一架,趴在地上一覺睡到天亮,再繼續廝殺。真想回到那會兒。”

    此時海面上已經只能看到半個暗紅色的太陽,晚霞逐漸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緊張對峙的人們道別。一陣帶着水汽和鹹味的冷風掠過甲板。

    鄭提督站起來,光着腳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對王參將說:“我的酒壺呢?我要和老王再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