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四海鯨騎三冊全 >四海鯨騎2_第三十二章 蜃景碎片
    水母島內已是一片月夜,沒有人知道外面發生過什麼。

    建文和騰格斯抱着一動不動的哈羅德,心情有些沉重。而周圍的那羣怪人正在圍攏過來。

    他們有的作高麗打扮,有的着波斯衣衫,有的在搖着骰子筒,有的則捏着雲片糕。這些人經過佛光的沐浴之後,似乎對自己的新身份都分外滿意,彷彿得到了新生一般,在月光下且歌且舞。待見到建文他們,竟然紛紛行禮鞠躬,膜拜起來。

    建文現在毫無心思接受他們的讚美。他腦子很亂,目光盯着哈羅德,半晌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而他身後忽然“嘩啦!”一聲巨響,竟是千歲從池子裏鑽了出來,她髮絲沾着的沼液絲絲往下流淌,看起來有些狼狽。千歲擡頭看看周圍,又毫無表情地跳了下去。騰格斯見狀“唉”地一聲,把頭扭到一邊,過了一會,又見她半個身子從池中探出來。

    “不行……”

    “不行……”

    “不行……”

    “還是不行……”

    她一次次跳下池去,又一次次冒出頭來。她勢要看到這世界能夠按自己的意圖改變,卻見周遭事物不僅沒有變化,反而越來越混亂。

    諸般景色在她頭頂旋轉而過,也許是伴着哈羅德生命的消逝,這水母島內的環境也開始變得紛雜無度。就像剛纔佛谷之間光怪陸離的樣子,在他們四周,諸般景色竟開始同時出現。

    有時是高大的日本天守閣,背後卻又靠着黃土築就的西夏王陵;有時是遼闊的蒙古草原,卻又被更加宏大的藍色巨浪淹沒。所有的建築市肆、山河地理,在他們周圍陷入極度的混亂,彷彿一羣羣巨大的螢火蟲羣構成的幻象,閃爍片刻就切換爲別的蜃景,這情形半是詭異,半是絢麗。

    甚至在那水母的半透明穹頂處,時而有一羣羣巨大無匹的長鯨緩緩遊過,但遊不到半圈,就又消失得一乾二淨,被閃電、長虹與漫天的飛雪輪番代替了。

    建文看向池子的中心,那高聳的佛島主峯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怪異的建築,非樓非閣,而是一艘鉅艦大頭朝下地插進水中。青龍船躺在它底部的池水中,顯得身形極其小巧。

    “淪波舟?最後出現的果然是它。”建文道。之前哈羅德躲避百里波率衆追捕時,千歲入水令這蜃景現過一次,當時百里波還試圖往上攀爬過。

    那鉅艦的外壁搭着無數簡陋的小屋子,繞着艦身一圈圈攀援上去。在高高聳起的艦尾,是早些日子他們休息的那座仙館,升騰在繚繞的雲霧之中。無論周圍景色是怎麼變化的,這座鉅艦倒是從來不變,彷彿所有的蜃景都是圍着它轉的。

    千歲疲憊地走上岸,把哈羅德已經變得冰冷的身體抱進懷裏,她終於還是接受了這個最壞的結局。她望向那艘鉅艦,慘然道:“那東西叫‘蜃樓’,我們見到的次數不多,百里波也不愛讓我們靠近它。”

    說着,她從旁邊一個老婦手中接過一方毯子,懷念地看了看哈羅德毫無血色的臉龐,把他的軀體整個蓋了起來,她的臉色比剛纔更顯蒼白憔悴了。

    建文看着哈羅德被蒙上頭,心中嘆道:“哈羅德,這世上沒去過的珍奇景色都在繞着你打轉,可惜你見不到了。”接着,他突然心思一轉,覺得哈羅德還是忽略了一點——唯一不變的不只有這座池沼,所有蜃景的中心都有一座高峯,佛島主峯也好、通天塔也罷,其實都是這座蜃樓所化。

    他向千歲道:“你不覺得那像一艘船麼?那應該就是當日令你們深陷仙島的海難現場——‘淪波舟’。”

    他看千歲聽到這個名字毫無反應,就知道她也記不全當時的情形了,可見海難後一定是有一次極大的波折,才令這些島民失去了那段時間的記憶。

    但此刻他可以斷定,這水母的內部處處都是虛妄,但除卻所有周遭蜃景之外,唯一的實相應該就是池中的這座鉅艦。

    現在水母的內壁之下,各種蜃景的碎片以鉅艦爲中軸,飛速變換,明滅交替,帶着建文的思索也飛速旋轉起伏起來。他打量那些簡陋破敗、纏繞在鉅艦上的小屋子,猜想那些就曾經是海難後他們的住所,唯一的鮮活色彩是艦身上下的幾十棵盛放的桃樹。

    建文在泉州時,常在木材場出入,熟知各類樹木的成活年限。桃樹雖然代表長壽,但種樹養林的人都知道它壽歲其實遠不如松柏,最多也活不過三四十年——可在這水母島的滋養下,這些桃樹竟然千年不敗,每棵都有兩三抱粗細。

    如此說來,難道這島真的也能將人滋養成千年不死的人瑞?

    建文又轉頭向千歲問:“前輩,你再好好想想,怎麼會有如此多的桃樹?”

    千歲痛苦地垂頭:“我只記得當時船上帶了些種子瓜果,其中就有好多桃子。”

    “若是帶了桃子,那或許就是海難過後,你們把桃子吃了,散落的桃核生出這些桃樹來。”

    周圍人等聽到建文的話,有幾個人好像有所反應了。建文看了看,有一個是耄耋的學者模樣,有個是挑擔的農夫,有個像個西洋的冶豔妓女,他們均是略微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顯得困惑之極。

    建文再看看千歲,在水母島這幫人之中,反而只有她是從來沒有變過模樣的,真可謂是道心堅定。

    “既然你多次嘗試過出島,那想必水池底下也曾探查過吧?”建文冷靜道,“我能乘青龍船進來,也許唯一的入口就是這池子,但你們卻沒法從那出去,這說明我們之間還是有區別的。”

    他儘量委婉地說出這話,聽得千歲也沉吟不已。許久,她擡起頭,渾身因爲緊張而顫抖起來,聲音嘶啞地說:“你是說,我們被困在一個……死局裏面,永遠出不去了?”

    建文心道:秦滅後幾百年佛入中土,纔有傳說道人身死後,靈魂全在一處掌管,叫做地獄,千歲口中所謂的“死局”,恐怕就是想要表達這個意思。他仍然安慰道:“我也只是猜想。”

    “不可能……”千歲完全無法接受他的推斷,這個結論對她來說打擊太大,彷彿否定了她此前的一切努力。她再也不復那副瓦神爺似的冰冷麪孔,面龐甚至因爲絕望而顯得扭曲起來。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見她積攢千年的心火終於燃燒起來,建文嘆了口氣。這女子初見面時給人感覺冷徹心扉,其後隨哈羅德冒險時卻顯得分外樂觀,令人難以捉摸,但直到不久前他們才瞭解,她表裏不一的性子其實出自內心揹負了千年的執念。

    她一個個抓起圍觀人羣的領口,挨個詢問:“這是真的嗎?告訴我,你們是活着的!”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也從沒見過她瘋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