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破雲 >第163章 Chapter 163
    萬長文彷彿被打了一劑強心針,觸電般張大眼,下一秒他眼睜睜對上了宋平憐憫而又居高臨下的目光:

    “隨母姓彭,叫彭憶澤。”

    宋平轉身向警車後去,頭也不回,身後傳來了萬長文憤怒絕望的嚎叫和以頭搶地的撞響。

    步重華站在人羣最前,吳雩沉默地立在他身後。黑白遺照上步同光和曾微投來微笑,他們是那麼年輕、俊美而幸福,宋平眼底酸熱的液體終於奪眶而出,隨着他蹣跚的每一步掉在土地上。

    他從來沒有見過活着的步同光和曾微,甚至來不及在最終時刻到來前知曉彼此姓名。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血色深夜,他和其他十餘個不能排除嫌疑的馬仔一起被關在邊境一所村莊的祠堂裏,大門被重重鐵鏈鎖住,火把映照出身邊一張張驚恐的臉。萬長文坐在前方正中的太師椅上,拿着把匕首慢條斯理地剔指甲,身邊掛着一排猙獰生鏽的刑具,生肉燒焦的臭味混合着血腥瀰漫在空氣中,一層層浸透了祠堂的地磚和牆縫。

    等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可怕,最開始他想吼叫、想掙扎、想不顧一切撞開那扇門瘋狂地跑出去,想付出所有代價穿越回千山萬水之外的家鄉,哪怕再看一眼年邁的爹媽;但冰冷恐怖的現實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跟其他人一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幾乎停止,機械等待着漫長、痛苦的死亡最終來臨。

    死亡並沒有來。

    天剛明時,祠堂的門終於被人急匆匆推開了。那一刻他就像終於等到了鍘刀的死囚,在絕望中閉上眼睛,聽見來人疾步奔到萬長文身邊叫了聲東家,誠惶誠恐說:“辦事的人把話傳回來了,那兩個條子到死都不肯交代‘畫師’是誰……”

    “什麼?!”

    “實、實在沒辦法,最後只能殺掉了事,還放了把火,不知怎麼地跑出去兩個小崽子……”

    哐噹一聲亮響,萬長文劈手摔了匕首,大罵摔桌和沸騰人聲四下傳來,但他轟轟作響的耳鼓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劫後餘生的慶幸、隨之而來的羞慚、難以置信的錯愕、轟然衝頂的暴怒……無數種激烈情緒同時重擊在心口,讓他整個人向後倒去,倒在了祠堂不知多少年積累下來的血黑泥磚上,失神的眼睛望着晦暗天穹。

    那個時候他還年輕,還不叫現在的名字宋平,後來的特情組負責人胡良安也沒有積勞成疾,當時還是他的單線上級。後來他被邊防武警成功解救回來,改名換姓、漫漫北上,身心俱疲遍體鱗傷,左手只有一個簡單的行李包,右手牽着一名同樣傷痕累累的稚子。

    萬長文還在逃,邊境販毒也還在繼續。從那時起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是素不相識的戰友用屍骨鋪平了自己爬出地獄的路,是刻骨銘心的血仇壓在肩上,督促着他在這人世間繼續前行。

    ……

    砰!

    槍聲從身後響起,屍體倒地一聲悶響,法醫、刑攝和公證員一擁而上。

    宋平在遺像前停下腳步,咽喉痙攣發抖。吳雩接過相框,眼眶通紅的步重華張開手,父子倆給了彼此一個緊緊的擁抱。

    雲層低垂,蒼穹廣袤。風掠過蘆葦蕩一圈圈波浪,穿過蒼涼宏大的塵世,呼嘯奔向南方。

    ——雲滇烈士陵園。

    儀式終於結束,人羣漸漸散盡了。林炡背對着陽光,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起身時呼了口氣:

    “剛纔都在找你,還以爲你不來了。”

    吳雩靜靜立在旁邊新落成的墓碑前,肩上披着一件嶄新的警服外套,雙手插在褲袋裏。陽光投下他斜籤拉長的身影,與一排排灰色碑影平行,一時竟然分不出彼此。

    “沒想到你真的同意了把解行的碑立在這裏。”林炡從張博明的墓碑前轉過身,“本來馮廳還找我商量,打聽你會不會像把步重華那樣把骨灰遷到北邊去,圖以後祭拜方便呢。”

    黑白照片上的解行風神俊秀、目光明亮,而吳雩眉宇間已經落下了細微的風霜,聞言搖搖頭:“他沒有骨灰,碑立在哪裏都一樣。”

    林炡不由默然。

    “再說他是在雲滇長大的,也許更想跟自己的同伴和戰友相聚在一起吧,畢竟特情組在這裏埋下了很多人。”吳雩向周圍望去:“想象一下他們在我們頭頂上聚衆鬥地主,還是挺開心的。”

    林炡啞然失笑:“是,所以我死後也想埋在這裏。你呢?”

    吳雩開始沒吭聲,林炡揶揄地瞅着他,半晌才聽他淡淡道:“我跟步重華說了不用埋。找個水邊把骨灰一撒,我自己會努力流到海里,隨着水蒸氣上升雲層,雨一下遍佈神州大地,就可以在這片國土上到處跑了,說不定還能來找你們打牌呢。”

    “……”林炡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嘶地吸了口氣:“老年夕陽遊啊,看不出你還挺時髦!”

    吳雩大笑起來。

    林炡笑着搖頭,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向陵園出口走去:“過段時間公安部組織網偵攻破馬裏亞納海溝網站服務器,到那時候我還要帶人去津海,回頭記得請我喫飯!走了!”

    吳雩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兩人的身影在燦爛陽光下漸行漸遠,山坡下林炡的司機已經抱着他的電腦和厚厚幾摞公文資料,等在了車門旁。

    風吹過初春的草地,發出悉悉索索聲,彷彿無數輕聲笑語逶迤而去。吳雩站在那裏,脣角邊笑容漸漸消失,怔怔看着石碑上那張曾經與自己十分相似的笑臉,許久半跪下身,把額頭抵在了照片上,深深地、徹底地吐出一口顫抖的氣。

    這時一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隨即有人俯下身,在墓碑前放下一大束鬱鬱蔥蔥的淺紫色小花,薄荷清新的香氣撲面而來。

    “你相信死後的世界嗎?”吳雩閉着眼睛問。

    步重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相信。你呢?”

    “……”吳雩輕輕呼了口氣,餘韻有些歲月淡去後悠久的苦澀:“生離死別過的人才會相信死後還有一個世界。”

    春回大地,天空闊遠。吳雩睜開眼睛站起身,與步重華並肩而立,陽光穿過斑斕樹影映在他們腳下,石碑上英姿勃發的解行、制服挺拔的張博明、以及成排或清晰或泛黃的照片和名字,凝固着無數段戰火紛飛的歲月和永垂不朽的傳說,與他們靜默對視。

    “我小時候曾經夢想,等長大以後去很多地方,帶着相機用腳步丈量遼闊山河,沒想到後來卻成了用腳步丈量無數個犯罪現場的警察。”步重華笑了笑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咱倆的骨灰混一混,讓人一道撒水裏吧。等春雨過後萬物萌發,漫山遍野的新生命欣欣向榮,那些向死而生的英魂都會相聚在天上,與我們重新相逢。”

    “那時咱倆該多老了?”吳雩不由笑起來。

    步重華沉思片刻,“起碼得有八十了吧。”

    “你表兄說他要活到9十七呢。”

    “那我倆也努力一把活到9十9,不能輸給別人。”

    “可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年……”

    “今晚回家就給你好好過生日,啊。”

    ……

    兩道彼此相依的身影順着長長石徑,走向烈士陵園外一望無際的石階,陽光下盛開着星星點點無數小花。遠方的風從淡藍色羣山中來,穿過蒼勁松柏與巍峨墓碑,穿過他們傷痕累累而彼此緊握的手,向山下廣闊、太平的人世間迤邐而去。

    風雪散盡,征程漫長。

    深藍色警服外套隨風揚起,兩道身影並肩而行,走向烈日蒼穹下燦爛的國土與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