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郅玄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郅玄的隊伍離開封地,出了西原國境,需要經過一片山谷才能抵達目的地。

    山谷中草木茂盛,深秋時節亦不枯萎。

    谷內長有大片果樹,成熟的果子已被摘去,樹枝上零星掛着幾顆青果,形狀像梨,只有李子大小,味道十分酸澀,連鳥和蟲子都不會喫。

    隊伍經過山谷時,前方的甲士察覺異狀,立即從隊伍中馳出,策馬來到樹下,用繩索套出兩個蓬頭垢面的野人。

    野人身上沒有一絲布,年長的在腰間纏着樹葉和樹皮,另一個年紀小的則什麼都沒穿,倒是手裏緊緊抓着一條蛇,蛇頭已經被嚼碎,蛇尾還在左右晃動。

    “公子,應是山谷中的野人。”甲士口中道。

    “帶上前來。”郅玄心生好奇,命甲士把人帶到近前。

    兩個野人似乎不會說話,因懼怕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被按壓在地上,不斷擡頭向郅玄呲牙,一口臭氣順風飄來,郅玄被薰得想要流淚,當即令甲士止步,別再靠得更緊。

    他見過逃入荒野的犯人,同樣揹負野人之名,卻和眼前這兩位完全不一樣。

    從外形看他們的的確確是人,和西原國人沒有任何區別。因長時間隱匿荒野,從未接觸過文明,行爲更接近野獸,找不出人類的痕跡。

    “公子,要如何處置?”甲士問道。

    在國人的觀念中,野人根本不能稱之爲人,連奴隸都比不上,同山中野獸無異。

    郅玄卻不這樣認爲。

    野人一樣是人,只是生活環境不同,才導致他們和正常人不同。就像後世偶爾會出現的狼孩豹孩一樣。

    郅玄讓甲士把人放掉,只要他們不主動襲擊,無需再管他們。

    巫醫對郅玄的決定十分贊成。並非出於仁慈之心,而是此行十分重要,不宜在途中大開殺戒。至於祭祀時的犧牲,那就另當別論。

    “諾!”

    甲士聽從命令,將抓到的野人帶到遠處,解開他們身上的繩子,其後策馬離開。

    兩個野人驚魂未定,目送甲士歸列,龐大的隊伍離開山谷,才轉身向後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撥開洞口的藤蔓,一前一後鑽了進去。

    從外邊看,山洞入口不大,成年人需彎腰才能進-入。進到裏面纔會發現,這裏實則別有洞天。

    兩人走過狹長黝黑的通道,又進到一個洞口,眼前豁然開朗。

    高過十米的巨型巖洞鑿空山體,風從洞頂吹入,帶走難聞的氣味和煙氣。一條小河在洞底穿行,順着岩石的裂縫沉入地下。

    周圍巖壁上鑿開大大小小不同的山洞。洞內的野人聽到聲響,紛紛探出頭,看向歸來的同伴。

    兩個野人走進洞內,順着石梯爬向高處的一個洞口。

    洞內坐着一個老人,同樣衣不蔽體,花白的頭髮梳成髮髻,還佩有一枚木簪。

    老人身邊擺着幾個陶罐,樣子十分精美,上面還帶着古老的花紋,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兩個野人趴在洞口,恭敬向老人行禮。

    和麪對郅玄時不同,此刻的他們不再是一副野獸模樣,竟然能開口說話。

    “老,我們看到了氏族的車隊。”

    老人睜開雙眼,仔細觀察兩人,道;“沒有被抓?”

    “被抓,又被放回。”一人答道。

    老人露出詫異神情,示意兩人近前,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繩子的勒痕。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痕跡。

    “未傷?”

    兩人一起搖頭。

    “能認出是哪國氏族?”

    兩人再次搖頭。

    他們自出生就生活在山谷,從沒有離開過。除了老人繪出的祖先圖騰,再沒見過其他,自然不可能辨認得出。

    老人也想起這一點,轉而讓他們仔細回憶那支隊伍中是否有旗,顏色如何,是什麼樣的圖案。

    “黑旗,上面有鳥。”

    “大車,大傘,車上人漂亮,穿黑衣。”

    兩人儘量回憶,絞盡腦汁組織語言,將看到的一切描述出來。

    老人比照腦海中的記憶,最終確認來者應該是西原國公子,而且有很大可能是嫡公子。

    “去喚力和芒來。”老人下達命令。

    兩個野人退出山洞,很快,另兩個身材高大,體格更爲健壯的男人走了進來。

    “老!”兩人在洞口行禮。

    老人交代兩人馬上出谷,找到那支隊伍後,小心跟上去。

    “小心一些,不要被發現。確定那支隊伍去哪裏,立刻回來告知我。”

    力和芒牢牢記住,在老人的吩咐下,穿上用藤蔓和樹葉編織的衣服,依舊打着赤腳,沿着通道離開山洞,去追郅玄的隊伍。

    老人目送兩人離開,拿起一隻放在身邊的陶器,摩挲着上面的花紋,深深嘆息一聲。

    自從國家被滅,僅剩的國人逃亡此地,已經過去幾十年。隨着老人們逐漸死去,屬於祖先的榮光也逐漸湮滅。

    國家鼎盛時期,他們也曾身份尊貴,也曾以財富聞名諸國。他們製出的陶,在中都城都供不應求。他們還掌握鑄造青銅器的手藝,如今供奉在人王殿前的巨鼎就是初代國人鑄造。

    奈何國君和氏族不思進取,更犯下大錯,使得人王震怒,發出檄文,命天下諸侯國共同討伐。

    在人王的命令下被滅國,和諸侯國之間的滅國戰截然不同。

    這一戰後,國君和氏族血脈不存,國人大部分戰死,庶人全部淪爲奴隸,只有一小部分國人逃入山野,成爲邊地野人。

    回憶起當初,老人不斷嘆息。

    年復一年,他們不敢同外人接觸,刻意將自己僞裝成野獸模樣,爲的就是不被發現。

    時過境遷,當初的人王已經不在,新人王繼位,參與滅國戰的諸侯也多數薨了,再沒人提到當初以鑄造聞名的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的一小撮遺民。

    老人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陶罐,不確信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隨着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等他死後,再沒人教授知識和禮儀,生活在山谷中的遺民會淪落爲真正的野人。

    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與其斷絕所有希望,不如賭上一回。

    如果能成功,哪怕成爲對方的奴隸,也好過繼續留在這裏,讓子孫後代同野獸爲伍。

    或許是奢望,但也是希望。

    老人捧着陶罐閉上雙眼,面容更顯得蒼老,枯瘦的身體被黑暗籠罩,彷彿隨時都可能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