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郅玄 >第 144 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前往國君府的路上,世子霸的情緒逐漸平復。他開始認真思索,見到郅玄該如何開口,又該給出什麼樣的條件才能獲得對方支持,願意借兵給他。

    馬車穿過長街,街道兩旁紅飛翠舞,人聲喧鬧。

    因王子淮迎娶原桃,西都城內迎來大量祝賀的使臣,商隊更是絡繹不絕。城內行人坊和商坊早已經住滿,坊內人流穿梭,一天比一天熱鬧。

    世子霸推開車窗,暖風迎面而來。

    西原國地處西北,西都城深在內陸,和近海的東梁國氣候有很大不同。

    春回大地時節,東都城時常陰雨連綿,雨水連下數日,有時會長達一月。這種情況下,木製房屋很容易受潮。正因如此,東都城少見木製結構的建築,無論氏族、國人還是庶人都喜以泥磚造屋。

    西都城則不然,烈火焚城前,城內最多的就是夯土建築。

    一場大火之後,城牆損毀大半,庶人坊和國人坊都被焚燒殆盡。夯土建築費時費力,再不是首選。爲節省時間,城內建起大量木屋和石屋,取代原有的夯土屋。

    火焰焚燒的廢墟上,一座宏偉的城池重新拔地而起。

    現如今,城內各坊井然有序,坊周是挖掘的溝渠。水從城外引入,再順着水渠流出,潺潺不斷,借地勢高低形成循環。

    城內設立專門的官署,每日清理溝渠,捉拿隨意便溺和傾倒垃圾之人。

    官署設立之初,每日都能抓到數十乃至上百人,國人庶人均有。反倒是奴隸嚴守規矩,輕易不敢違反法令,被抓到的少之又少。

    懲戒令由郅玄親自下發,獲得範緒等卿大夫同意,全面張貼城內並由專人宣讀。如此一來,不認識字也能知曉法令內容,膽敢違反法令,必然會受到嚴懲。

    懲罰條款不一,主要爲鞭刑和示衆。

    行刑的鞭子用牛皮製成,蘸水抽在人身上,當場就會皮開肉綻。幾鞭子下去,再是潑皮無賴也會喫到教訓,輕易不敢造次。

    示衆是將人押在坊前,由看守大聲宣告受罰者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具體都做過什麼,觸犯哪條法令。

    依照常理,鞭刑屬於肉刑,顯然比示衆痛苦。

    實施起來卻恰恰相反,更多人寧可挨鞭子也不願意被押在坊前一整日。

    哪怕是臉皮再厚的無賴子,在居住的坊前被宣讀罪狀,周圍都是熟悉的面孔,也會羞慚不已,一個個變得面紅耳赤,連頭都擡不起來。

    對此,卿大夫們若有所思,郅玄卻絲毫不感到意外。相同的條令曾在郅地實行,早已經看到過效果,他自然成竹在胸。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理,生活在城內的西原國人都開始遵守規矩。偶爾忘記也會被旁人提醒,很少再做出觸犯法令之事。

    隨着城民的改變,西都城內發生不小的變化。

    往年季節輪換,積雪融化氣溫升高,城內垃圾堆積如山,水渠遭到污染,總是會瀰漫難聞的味道。

    自城池重建,條令頒佈以後,情況得到極大改善。如今走在城內,再不見污黑的水渠和肆意傾倒的垃圾,也很少聞到令人作嘔的氣味。

    曾經到過西都城的商隊,無不感嘆城內變化。

    初次造訪的隊伍更是滿臉驚歎,對整座城充滿好奇,也對掌控西原國的年輕國君敬佩不已。

    王子淮是二次入城,對城內的變化都是新奇不已,更不用說初來乍到的世子霸。

    之前心情煩躁,整日裏心神不定,固然對城內感到好奇,世子霸也無心多加探索。今日得到郅玄召見,馬車穿過城內,世子霸推開車窗,親眼見到城內的繁華和整潔,不免思緒萬千。

    他長於東都城,造訪過北都城,還曾隨東梁侯到過中都城,稱得上見識不凡。

    實事求是地講,論城市規模和人口,西都城不是第一,繁華程度也遜於中都城。但就城市規劃和整潔而言,西都城委實走在前列,遠遠超過其他雄城。

    馬車加速前行,商坊被落在身後,喧鬧的人聲也逐漸被肅靜取代。

    進到氏族坊,周圍變得異常安靜。道路上不乏馬車和牛車,卻未有人聲嘈雜,僅有車輪壓過石板的吱嘎聲以及護衛和家僕的腳步聲。

    國君府在氏族坊盡頭,是城內規模最大的建築羣。

    因西原國尚黑,整片建築覆蓋玄色,一眼望去,予人肅穆莊嚴之感。

    馬車在門前停住,卒伍查驗過木牌,很快有侍人向內通稟。少頃,世子霸被請下車,由侍人在前引路,一路穿行府內。

    見自己被帶到側殿,世子霸不由得鬆了口氣。

    在側殿會面不會讓他感到難堪,正好相反,如果郅玄在前殿召見,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於他而言纔是壞事。

    他的計劃不能公開說,需要避人耳目。在事情定下之前,除了郅玄之外,最好不要讓旁人知曉。

    殿門敞開,世子霸被請入殿內。

    不同於建築外表的厚重,殿內十分寬敞明亮,陽光從木窗透入,在地面留下大團白影。

    暖風流動,青銅爐煙氣飛散。

    嫋嫋暗香浮動,似能安撫情緒,世子霸的焦躁煩悶頓時一掃而空。

    在殿前停留片刻,世子霸整理好情緒,邁步走上前,向案後的郅玄拱手行禮。

    郅玄爲西原國國君,他爲東梁國世子,以兩人身份而言,此舉理所應當。不過東梁侯和梁夫人是親兄妹,從血緣關係上,郅玄和世子霸是表兄弟,論理,郅玄應稱對方一聲表兄。

    “拜見君上!”

    世子霸主動擺正位置,不攀血緣只講身份,頭腦十分清醒,和郅玄預期中出現偏差。

    這種發展讓郅玄微感詫異,不由得仔細打量這位表兄。

    從以往的種種來看,世子霸應該是一個魯莽易怒,行事不計後果的莽夫。真正當面,對方表現出的性格卻截然不同。

    接風宴當日,主角是王子淮,郅玄和世子霸僅寒暄兩句,並未能詳談。

    今日這場召見,應該是兩人真正意義上的一次會面。

    世有流傳,梁氏出美人,果然不是虛言。

    予人莽夫印象的世子霸,實際上長身玉立,相貌溫文爾雅。不同於北安國公子迫人的豔麗,梁氏子飄逸雅緻,清新俊逸,外表不具有攻擊性,笑起來更是令人如沐春風。

    郅玄打量着世子霸,心中暗道:如果沒有提前瞭解過這位,親身體驗過這位的手段,乍一看,很難會對他心生惡感。

    如此具有迷惑性的外貌,搭配上一言難盡的性格,稱得上是一朵奇葩。

    郅玄打量世子霸的同時,後者也在觀察他。

    郅玄詫異於世子霸的表裏不一,世子霸也爲對方的鋒利和威嚴喫驚。

    世子霸早知郅玄不簡單,卻沒想到對方會給他如此大的壓力。如泰山壓頂,一時之間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郅玄的容貌十分俊秀,一雙黑眸猶如寒潭,深不見底,一眼望過去,彷彿能洞穿人心。

    被這雙眼睛盯着,心底的一切都像是無所遁形。

    世子霸不由得深吸氣,雙拳緊握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免開始懷疑,自己的謀算是否真正可行,他準備好的條件能否打動這位年輕的國君。

    世子霸不出聲,郅玄也不着急開口,手指點在案上,一下接一下敲擊,聲音很有規律,似敲在世子霸的心頭,讓他的心緒又變得紊亂,心中生出更多不確定。

    殿內陷入寂靜,僅有風捲過廊下,發出呼呼聲響。

    婢女無聲入殿,揭開燃盡的香爐蓋,又點燃新香。

    侍人守在殿門前,袖手垂目,彷彿一尊尊帶着色彩的泥塑,除了國君的命令,再無任何聲音能喚醒他們。

    世子霸又一次看向郅玄,剎那之間有些恍惚。

    他曾見過前代西原侯,郅玄不像他的父親,無論性格還是相貌。論長相,郅玄更加雅緻,應該是隨了梁夫人。

    這種雅緻卻帶着鋒銳,如一柄裝飾華美的利刃,如果被絢麗所迷,忽略了刀鋒的恐怖,下一刻就可能被劃開脖子血濺當場。

    世子霸已經走投無路。

    他不想成爲一顆廢棋,在父親的推動死得毫無意義。他想要抗爭,想要推翻原有的棋局,想要自己成爲執棋子之人。

    他的目標實在太難,像是異想天開。

    可他必須試一試。

    反正事情也不會更糟了,不是嗎?

    世子霸身在西原國,消息並未斷絕。梁盛已經死了,梁家上下百餘口盡以重罪誅連,襁褓中的嬰孩都未能倖免。

    他離開東都城後,幾個弟弟陸續受到提拔,有嫡子也有庶子。這在之前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世子霸開始確信,東梁侯沒想讓他活着歸國,已經在着手挑選新的世子,亦或是更聽話的傀儡。

    他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如此窩囊。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兄弟的死嚇壞了他,讓他裝了十幾年,僞裝的時間太長,想要改變已是難上加難。

    可他總要試一試,拼死掙扎總強過坐以待斃。

    眼前的郅玄是他唯一的機會。

    思及此,世子霸深吸一口氣,放下所有驕傲,在良久的沉默之後,以世子之身向郅玄行大禮,沉聲道:“霸有難,求君上相助。事成之後,願以十城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