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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相遇

    蘇桃一邊抽泣,一邊晃着手電筒彎着腰往前跑。暗道長得無邊無際,前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音在迴盪。此時距離她與無心相遇,還有四十分鐘。

    無心依然東張西望的走在無人的小街上。小街一側是成排的樹木,樹木之外則是荒原;另一側砌了高高的紅牆,紅牆之內寂靜無聲。無心根據自己近幾個月走南闖北的經驗,猜測紅牆之內應是一處機關,可到底是什麼機關,就說不準了。

    低頭繫好空癟癟的書包皮,又把一身的藍布工人裝整理了一番,最後蹲下身,他緊了緊腳上回力球鞋的鞋帶。球鞋是他在南開大學紅衛兵接待站裏偷的,當時幾十個人睡一間大教室,他在凌晨清醒之後,下了課桌拼成的大通鋪,低頭看到地上擺着一雙嶄新的球鞋,便不聲不響的穿了上,抱着書包皮悄悄溜出大學,直奔火車站去了。

    書包皮空癟癟,他的肚子也是空癟癟。文縣當然也有紅衛兵接待站,可是此地的鬥爭顯然是異常激烈,火車站和主要街道都被遊行隊伍充滿了,他一時竟然沒有找到接待人員。沒有就沒有,他總有辦法填飽肚子。仰起頭望了望一人多高的紅牆,他見牆頭平坦,便起了主意,想要翻牆過去,探一探裏面的情況。

    眼看左右無人,他後退兩步一個助跑,“噌”的直竄上牆。雙手攀住牆頭,他搖頭擺尾的扭了幾扭,輕而易舉的將小半個身子探入了牆內。居高臨下的放眼一瞧,他就見距離高牆不遠,便是一排整整齊齊的紅磚瓦房。陽光明媚,天氣和暖,瓦房的後窗戶三三兩兩的敞開了,可見房中全都無人。至於房屋前方是什麼形勢,就不得而知了。

    無心輕輕巧巧的越過牆頭跳了下去,貓着腰貼到大開的一間窗子下,慢慢擡頭向內張望。房中靠窗擺着一張大辦公桌,桌上堆着一沓文件,一支擰開了的鋼筆,一把瓜子,幾隻柿餅。文件上面放了一盤紅色印泥,印泥上面立着個挺大的木頭印章。正對着後窗戶的房門也開着,兩名穿着舊軍裝的半大孩子大概是擔負了衛兵的職責,背對着房內站在門口,偶爾左右晃一晃身體。

    無心一看衛兵的模樣,就猜出此地應該是某處造反派的總部。緩緩直起了腰,他打開自己的書包皮,隨即出手如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瓜子和柿餅就全砸在了小白蛇的身上。眼看辦公桌下的抽屜沒有鎖,他一邊瞄着門口衛兵的動靜,一邊慢慢拉開抽屜。一隻手忽然變得無限大,他在抽屜裏抓出了一大把全國糧票。

    小小心心的關了抽屜,他想要撤。臨撤之前一猶豫,他一時使壞,把桌上的大紅公章也一併揣進了書包皮。轉身一竄上了牆頭,他飛檐走壁的回到了牆外小路上。

    站在樹後清點了賊贓,他把糧票數清楚了,放在書包皮裏面的夾層口袋中;又把一沓文件打開了,仔細一瞧,原來不是文件,是一沓沒擡頭沒落款空白介紹信。

    在當今的世道里,介紹信可是有用的好東西。無心把空白介紹信摺疊整齊了,放在另一個夾層口袋裏。公章他沒仔細看,隨手用紙包皮了扔在書包皮深處。抓起一把瓜子託在手裏,他上了路,一邊嗑瓜子一邊往前走。許多許多年前,他記得自己是來過文縣的,不過當年那個文縣和如今這個文縣,似乎完全沒有聯繫。現在的文縣是個工業區,因爲有人在附近的豬頭山裏勘探出了鐵礦,鐵礦引來了一座鋼廠,而鋼廠發展壯大之後,新的大機械廠也在文縣安家落戶了。在縣城裏,土生土長的文縣人佔了少數,更多的居民是從外地遷來的工人家庭。單從繁華的程度來看,文縣並不次於一般的城市了。

    瓜子磕了一路,無心越磕越餓,打算找個小飯館喫上一頓。不料就在他嚥下最後一粒瓜子瓤時,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巨響,是個大爆炸的動靜。無心腳步一頓,同時就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影子從樹木後面爬上路基。手扶大樹覓聲遠望,影子一哆嗦,隨即就蹲下不動了。

    無心莫名其妙,因看來人耳後耷拉着兩條毛刺刺的長辮子,可見是個姑娘,而且還是個小姑娘,便好心好意的上前說道:“你害怕了?沒事,爆炸離我們遠着呢,崩不着你。”

    蘇桃含着滿眼的淚水擡起了頭,一眼瞧見了無心手臂上套着的紅衛兵袖章。鮮紅的袖章像是一潑血,刺得她雙眼生疼。而她本來就蹲在傾斜向下的路基上,此刻一時受驚,失了平衡。抱着膝蓋向後一仰,她未等說話,已是一個後空翻滾了下去。無心和藹可親的彎着腰,正被她腳上的解放鞋踢中下巴。啊呀一聲仰起頭,他舌尖一痛,已被牙齒咬出了血。而蘇桃一溜煙的滾到了路基下方的野地上。四腳着地的爬起身,她驚慌失措的向上又看了無心一眼,同時一張嘴越咧越大,露出了個沒遮沒掩的哭相。

    無心揉着下巴,低頭看她:“你沒事吧?”

    蘇桃想逃,可實在是逃不動了。兩條腿打着顫撐住了身體,她擡手指向爆炸的方向,幹張嘴發不出聲,只用氣流和口型說道:“爸爸……是我爸爸……”

    眼淚滔滔的涌出眼角滑過面頰,她豁出命了,在紊亂的氣息中高一聲低一聲的告訴無心:“我爸爸死了……我無處可逃,你們要殺就殺,我沒什麼可交代的,我不怕死……”

    無心隱隱明白了:“你爸爸……”他思索着用了個新詞:“自絕於人民了?”

    蘇桃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袖子偏長了,兩隻手攥成拳頭縮在袖口裏。身體緊張的向前佝僂成了一張弓,她在春日豔陽下哭得滿臉都是眼淚:“我爸爸沒罪……我爸爸沒反對過毛主席……”

    無心徹底明白了,眼看蘇桃哭得面紅耳赤,他有點手足無措,彷彿是大人沒正經,把好好的孩子逗哭了。

    “別怕別怕。”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不管你家裏的事,我是外地來的。你媽媽呢?一個人哭也沒用,我帶你找你媽媽去吧。”

    蘇桃搖搖頭,眼淚源源不斷的流,哭聲卻是始終哽在喉嚨裏:“媽媽也沒了,媽媽讓人逼死了。”

    無心生了惻隱之心,扶着大樹往下面走:“有話上來說,下面全是泥。你放心,我是過路的人,不會檢舉你,也不會揭發你。”

    避開昨夜小雨留下的一個個泥窪,無心從褲兜裏摸出了一條手帕。遲遲疑疑的擡起一隻手,他想給蘇桃擦擦眼淚,可蘇桃的年齡正處在小丫頭與大姑娘之間,讓異性拿不準應該如何對待她。眼看蘇桃哭得直抽,無心一橫心,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用手帕抹了她的眼淚和鼻涕。滿面塵灰隨着涕淚一起被拭去了,蘇桃在金色的陽光中微微揚頭,顯出了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清澈的眼睛。眉毛的筆觸是柔軟的,眼睛的顏色是分明的,她張開嘴吸了口氣,柔軟的嘴角隨之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