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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新的陣營

    春雨下起來了,沙沙的落,潤物細無聲。波斯菊和荒草一起碧綠了,微綻的花苞被細莖子向上託舉着,越託越高,一直越過殘留着碎玻璃的窗臺,顫巍巍的活動在窗內蘇桃的身邊。

    蘇桃已經三天沒洗臉了,水太有限,只夠喝的。她灰頭土臉上的青紫瘀傷已經不再作痛,但是顏色越發濃重,青紫下面透出紅色的血點子,瘀傷邊緣則是隱隱的泛黃。仰頭望着無心,她看無心的面孔和手指。無心也是三天沒洗臉,然而並不算髒。一段毛線繃在他的修長手指上,東拉西扯是個複雜的圖形。

    “看看,我翻了個‘板凳’。”無心對着蘇桃笑道:“輪到你了。”

    蘇桃收回目光,用雙手小指勾上了毛線。小雨天,一段毛線也夠他們翻小半天的花繩。手指主動一挑,反被毛線纏住。蘇桃忽然不想玩了,擡起一隻手搭上無心指間縱橫的毛線,她舉起另一隻手,摸了摸無心的眉毛。指尖從眉頭畫到眉尾,她活了十五歲,無心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

    無心以爲是自己的眉目髒了,所以俯身歪了腦袋,閉着眼睛任蘇桃爲自己清理。蘇桃用手指肚輕輕掠過他的睫毛,他緩緩的睜了眼睛,睫毛掃過她的心。

    心裏滿滿的,有風有雨有晴天,鼓盪着怦怦跳。她扭頭望向窗外,窗外的閒花野草斷壁殘垣,都被小雨洗刷得好乾淨,像無心一樣乾淨。

    廢墟里也不安靜,下午小雨剛停,遠方的大街上就起了鑼鼓喧天的熱鬧。天天都有遊行,天天都有慶祝,因爲文縣剛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年初王洪文在上海成立了全國第一個革命委員會,開了個轟轟烈烈的頭,從此革委會如同雨後春筍,開始在全國各地萌芽。各級政府全被打倒了,革委會就是革命化的新政府。陳大光捲土重來回到文縣之後,第一是“宜將剩勇追窮寇”,滿城掃蕩聯指分子;第二便是佔據了先前的縣政府大院,匆匆忙忙的建立起了革命委員會,自封主任,等於過去的縣太爺。其中的道理,不要說是在學院裏混過四年的陳大光,就算換了村裏的大隊長小組長,也是一樣的能明白——有些甜頭就是先到先得,誰先在文縣站穩腳跟了,上頭就承認誰;如果誰都站不穩,始終是混戰,那上頭興許直接派下軍隊,把一縣的冤家們通通鎮壓。

    無心不敢上街,天天靠着一中食堂過日子。食堂裏存留的剩饅頭幹餅子很快就被他們喫光了,餘下的罐頭倒是還有不少。罐頭本來是稀罕物,可是天天喫也受不了。大中午的,無心袖着雙手曬太陽,很想喫口新鮮的熱飯熱菜。廢墟上偶爾會有大老鼠經過,他舔着嘴脣,心想抓只老鼠烤烤吃了也不錯,不過蘇桃還在身邊呢,當着個小姑娘喫老鼠,未免有點不好意思。

    蘇桃坐在他的身邊,雙手捧着個大玻璃瓶,仰頭去喝瓶中剩下的水果汁。白琉璃趴在一旁,剛剛吞了一塊很大的罐頭牛肉,撐得肚皮有些變形,並且完全爬不動了。

    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兩人忽然聽到有汽車由遠及近的駛向了一中。蘇桃嚇得立刻放下了玻璃瓶子,又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書包皮。無心則是轉身從矮牆頭上露出一雙眼睛,遠遠的望向一中門口。

    一中門前的小街,已經是寂靜很久了,平日除了貓狗之外,再無生機。兩輛大卡車一前一後的停在校門外,有穿着綠軍裝的青年跳下卡車後鬥,揹着步槍大踏步上前去撕封條。

    無心縮了下去,對蘇桃小聲說道:“應該是紅總的人,可能是來搬東西的。”

    蘇桃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破房子:“我們進去躲躲吧。”

    無心正要回答,忽然感覺身旁有異。扭頭一看,他大喫一驚,只見一隻肥碩的大狼狗站在瓦礫堆上,正支愣着一對耳朵看人。未等無心做出反應,大狼狗狗嘴一張,很響亮的吠出了聲。

    無心一個箭步就撲向了它,想要掐住它的脖子。然而狼狗也是相當的機靈,並不肯坐以待斃。一瞬間的工夫,它又狂吠了一大串,早驚動了街上的人員。有人吆喝着跑向了廢墟,一邊跑一邊端起步槍,也不警告,直接扣動扳機掃射了一排子彈。

    一排子彈是貼着無心的頭皮飛過去的,無心抱着狼狗,當即無條件投降。又因爲知道自己和蘇桃形跡可疑,對方滿可以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把自己和蘇桃就地正法;所以放了狼狗舉起手,他對着來人說道:“我要見陳大光。”

    青年綠軍裝吼道:“要見陳主任?陳主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無心立刻答道:“我陪陳大光練過拳,他知道我。拳沒練完我就走了,他可能還在找我呢!”

    綠軍裝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手指還扣在扳機上。

    半個小時後,被反綁了雙手的無心和蘇桃,以及從一中樓內運出的幾套好桌椅,一起上了卡車。卡車把人和物全運進了革委會大院,陳大光站在院內,毫無準備的和無心相見了。

    “喲!”他像一根擎天柱似的矗在院子裏,上下打量無心:“你?”

    無心含羞帶愧的對他一笑:“陳……主任,是我。”

    陳大光又撩了蘇桃一眼,感覺這丫頭蓬頭垢面,已經徹底沒法看了:“你跑哪兒去了?”

    無心斜着眼睛盯着地面,意意思思的答道:“我們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一中對面的廢墟里住了幾天。剛纔我們正靠牆曬太陽呢,沒想到讓狗逮住了……”

    話音未落,一路押解他們的綠軍裝當場怒不可遏:“你罵誰呢?”

    無心轉身向他一點頭:“我沒說你,我說的是真狗。”

    綠軍裝性如烈火,不堪受辱:“什麼意思?誰是假狗?”

    無心連着幾天沒喫好喝好,精神有點恍惚:“沒有假狗,全是真的。”

    陳大光自從做了革委會主任之後,已經迅速培養出了一點官威。此刻一眼皮把綠軍裝彈開,他揹着雙手去問無心:“你來找我幹什麼?”

    無心無精打采的答道:“我怕被他們當成聯指分子,所以……”

    陳大光一瞪眼睛:“所以什麼?”

    無心想了想,隨即繼續說道:“所以陳主任,我想和你打個商量。你給我們一天三頓飯,我隨時陪你練功夫。除了練功夫之外,我還可以負責給你打雜跑腿幹零活,行不行?”

    陳大光擡手撓了撓頭,發現無心只要一開腔,自己就要夢迴舊社會。換了個雙手叉腰的姿勢傲然而立,他找到了一點地主老財的感覺,因爲面前正站着一個新出爐的狗腿子。

    陳大光是習武之人,對於無心的輕功,他是相當的高看。把個高手推出去斃了,未免太可惜。但是不斃,又實在是太便宜了他。摸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陳主任遇到了一道無解的難題,有心一拳把無心擊飛,可是憑着無心的速度,他又很有可能是一拳打空,當衆出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