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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2章兩相思

    清晨時分,天還沒有亮,蘇桃就被無心叫醒了。

    無心鑽進了她的棉被卷,把她摟到懷裏抱了又抱。蘇桃朦朧着一雙睡眼沒醒透,半睡半醒之中,就感覺有冰涼的鼻尖湊到自己耳根不住的嗅,然後是柔軟的嘴脣貼上她的面頰,貼住之後長久不動。

    她很安然的仰臥在無心的懷裏,暖烘烘熱騰騰的沒睡夠。連着閒了好幾個月,她懶慣了,而且外面大冷的天,尤其讓人留戀房內的被窩。靈魂一飄,她沉沉的又要入睡。無心的手臂橫撂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抓着牀單,強忍着不妄動。

    和蘇桃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無心彷彿今夜才第一次意識到了她的性別與年華。她在他身邊一直活得像只貓,他幾乎忘記了她不會永遠都只是個小丫頭。爲什麼會忘記?大概是因爲她那怯生生的一臉孩子氣,因爲她那嚶嚶嗡嗡的一嘴孩子話,因爲她的破衣爛衫永遠比她的身體大一號。

    其實最初他是怕她長大的,他怕她長大了,會引得狂蜂浪蝶來爭來搶。她是個多好看的小姑娘啊,長大之後怎麼了得?

    手指擰絞了牀單,絆住自己不往上也不往下。蘇桃真睡了,睡得呼哧呼哧有滋有味,還是小孩子的架勢。無心仰臉望着窗外的天色,天邊泛出一點寒冷的魚肚白,時間不多了,真該起牀了。

    手指遲遲疑疑的鬆開牀單,輕輕拍上了蘇桃的腰間:“桃桃。”

    無心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陰暗房間之中迴盪:“你忘了?今天我們……我們得起早啊!”

    蘇桃在夢中聽到了無心的呼喚。冷不防的打了個哆嗦,她睜開眼睛,忽然想起今天不是尋常日子。

    蘇桃沒說什麼,像個小影子似的起了牀。五官面目全模糊了,她佝僂着腰低垂着頭,小小年紀卻是上了歲數,被一生的心事壓矮了一截。

    無心比她動作快,洗漱過後下了樓,他給蘇桃端上了豆漿油條。豆漿裏攪了雞蛋加了白糖,是給蘇桃的特別優待。蘇桃昨天洗了頭髮,一夜過後,正好蓬鬆得很有分寸,只是後腦勺上翹起了一撮。無心用梳子蘸了水,一遍一遍的給她梳頭髮,又說:“你喫你的,趁熱喫。”

    蘇桃不吭聲,吸吸溜溜的喝熱豆漿。豆漿喝光了,油條也喫光了。其實她毫無食慾,然而不喝強喝,不喫強喫,豆漿油條在她胃裏堵成了個大疙瘩。無心爲她預備的這最後一頓早飯,足夠她消化整整一天。

    喫飽喝足之後,她扭頭對無心說:“把白娘子也帶上吧,它通人性的,我想讓它也送送我。”

    無心看了白琉璃一眼,雖然嫌他是沉甸甸的一大堆,不過蘇桃既然開了口,他便好脾氣的點了頭:“好,我帶着他。”

    然後他把白琉璃拎起來塞進了書包皮裏。

    大貓頭鷹一拍翅膀飛上了牀尾欄杆,睜着兩隻大眼睛看看無心,又看看蘇桃。蘇桃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要走啦!”

    大貓頭鷹什麼都知道,對着蘇桃一張嘴,他強忍着沒有叫。

    蘇桃不看無心,只對着大貓頭鷹說話:“他要是再欺負你,可沒有人救你了。”

    大貓頭鷹深以爲然的閉了嘴,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

    無心斜挎書包皮,一手握住房門把手:“桃桃,走吧。”

    蘇桃站着不動,垂頭不語。無心靜等片刻,末了拉起她的手,他一言不發的領着她往外走。

    在步行前往招待所的路上,無心一直在說話,嘮嘮叨叨的,他也上了歲數。受了欺負怎麼辦,生了病怎麼辦,喫不飽穿不暖了怎麼辦……他裝着一腦子狡猾對策,此刻恨不能全部傳授給蘇桃。軍營位於郊縣,距離哈爾濱不算遠,於是他最後又告訴蘇桃:“你不是說三個月的集訓過後,就能休禮拜天了嗎?我不走,在哈爾濱等你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們見一面。”

    他對着蘇桃笑:“三個月,很快的。”

    蘇桃扭頭問他:“要是軍營裏一點兒也不好,我挺不過三個月呢?”

    無心默然無語的微笑片刻,片刻之後他答道:“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趟東方紅百貨商店,你要是當了逃兵,就到那裏找我。”

    用力攥了攥蘇桃的手,他踏過滿地白霜:“桃桃,別怕,我離你不遠。”

    蘇桃轉向前方,氣息哽在喉嚨裏,她費了天大的勁,才發出了一聲含着淚的“嗯”。

    在招待所門前,他們見到了老田,以及老田的警衛員和吉普車。老田去年大難不死,現在是個獨善其身的狀態,不顯山不露水的享受着自己那點小特權。他家裏沒女兒,只有三個虎背熊腰的大小子,統一的繼承了他的利齒,乍一看宛如三隻猛獸;如今來了個嬌滴滴的半大姑娘讓他關懷,他還關懷得挺有興致。

    蘇桃和老田打了招呼。看到吉普車敞開的車門,她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要走了。

    白琉璃從書包皮中伸出了個小腦袋,偷偷摸摸的去看蘇桃。無心也放開了蘇桃的手,輕聲催促道:“桃桃,上車吧。”

    蘇桃隨着老田走向吉普車,開頭幾步走得很乖,是一去不回頭的架勢,可走着走着就不對勁了。停在吉普車前一轉身,她忽然對着無心一咧嘴,眼淚瞬間淌了滿臉。

    漂亮的臉蛋走了形,她把小嘴咧成大嘴,沒遮沒掩的哭出了聲:“不想去了……”

    十六歲的姑娘哭成了六歲,是最笨拙的一種哭法,是最難看的一種哭法,她沒什麼有理的話可說,只能躲在涕淚後面耍賴:“無心,我不想去了……”

    無心不動,因爲害怕自己一旦邁了步,會將蘇桃一把扯回自己身邊。老田替他動了手,擺弄小崽子似的把蘇桃往吉普車裏推。蘇桃身不由己的上了車,一手死死的扒住車門,她探出腦袋,這回真是一句話都沒有了,她遙遙的望着無心,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嚎啕。

    無心被她震得一顫——那是嬰兒纔有的哭聲,沒心沒肺而又撕心裂肺,存在於一切語言之前,是最原始最赤誠的悲愴。下意識的上前一步,他看見老田把蘇桃那四處亂攀的手腳全收拾進了車裏,隨即一彎腰也上了車,老田徹底堵住了她。

    車門“咣”的一關,吉普車哇哇的哭着走了。

    無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進房之後關了房門,他摘下書包皮隨手一扔,然後一屁股坐在了牀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臉,他沉默良久。末了擡頭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飄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無表情,和他對視。大眼瞪小眼的靜了片刻,無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現在又只剩我們兩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