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辭
    範閒此時整個人地身體已經僵住了。根本沒有將最後這段話聽進耳中,但緊接着,身後的一陣異響傳來,讓他心頭大震,轉身望去,只見那方殘琴之後的花樹移了位置,露出下方的一個小坑。

    坑中正是婉兒和大寶,兩個人被緊緊捆住。嘴上也被塞進了布條。根本說不出話來。婉兒雙眼微紅,用擔心地目光看着範閒。焦慮至極,發現範閒沒有受傷,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而大寶本是一片渾然的目光,待看見範閒後,卻是充滿了憨憨的笑意。

    緊接着,婉兒發現了範閒懷中的母親,也發現了母親的異狀,眼中頓時充滿了驚恐之色。

    此時範閒已經一把推開了懷中的長公主,衝到了樹旁,將婉兒和大寶提了起來,手指一彈,割斷了二人身上的繩索。

    甫脫大難,婉兒卻是來不及取出口中的布條,從範閒身邊衝過,撲到了長公主地身邊,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來。

    範閒心中暗歎一聲,準備過去,卻發現衣角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只見大寶正傻呵呵,樂呵呵地拉着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開。範閒內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雲睿被範閒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額角的毒素所織的兩抹痕跡,顯得愈發地湛青,與她嬌嫩白晢的膚色一襯,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麗青花。

    只是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即便死了,也要讓這天下因爲她的幾句話,而死更多的人。

    婉兒一手抓着母親地手,一手取出塞在嘴裏地布條,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雖然這對母女與世間地母女太不一樣,感情並不如何親厚,然而畢竟血脈連心,李雲睿在最後一刻,沒有選擇用婉兒的性命去威脅範閒,而婉兒看着奄奄一息的母親,更是不由悲從心來,止不住的哀切痛楚。

    李雲睿冰涼的右手,緊緊握着女兒的手,艱難一笑,最後一次擡起手,抿了一下鬢角,似乎是想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依舊保持最美麗的形象。

    她的指尖從那朵悽豔的青花上掠過,襯着她脣角嘲諷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誰,或許是在笑先前範閒還將自己摟在懷裏,一旦看見婉兒,便異常冷血地將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又或許是想到皇宮裏的雷雨夜,那個怯懦卻情重的侄兒,或許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時的故事。

    然後她輕蔑地一笑,說出了在這個世間最後的三個字。

    “男人啊……”

    看着草地上長公主逐漸冰冷的身體,範閒的心也逐漸冰冷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直到目前爲止,最強大,最陰狠的敵人,終於結束了她一生難以評斷的生命,準確來說。從營織大東山一事,到最後的京都謀叛,再到太平別院裏的這一枝匕首,李雲睿只是死在了自己地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女人,很強大的女人,如果範閒不是有那個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的手上。整個京都的局面,早就落入了長公主的控制之中。

    然而她終究是個女人,不是世上最強大的人,和那位深不可測,不知如何從大東山上活着下來地皇帝陛下相比,長公主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點,或者說,她比陛下多了一處命門——便是那個情字。

    或許這情有些荒唐。有些彆扭,可依然是情,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在寫這兩句的時候。想必沒有想到,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實踐在豐滿這兩句的意味。

    是中更有癡兒女,長公主毫無疑問也是一位癡人,只是她真的敗了嗎?在此時渾身寒冷的範閒看來。並不如此,她這一生想做的事情,已經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後她在範閒耳旁輕聲說地話,雖然什麼都沒有點明,卻已經在範閒的心頭種了一根帶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後一刻眉角浮現的帶毒青花。

    婉兒撲在長公主的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寶在範閒地身後,拉着他的衣角。有些緊張困惑地看着這一幕,心想公主媽媽睡覺了,妹妹爲什麼要哭呢?

    長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樣美麗,長長的睫毛,青青地鬢花,就如同一位沉睡的美人,在等待着誰來用一個吻喚醒她。

    範閒看着這一幕,心頭一片茫然。下意識裏從脣中吐出一句有些陌生的詞彙:“jesuiscommejesuis……”

    這是一首十四世紀法國人的詩。他前世看一部電影時記得一些殘詞,在此時此刻。那些字句卻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性。

    我生來就是如此。

    當我想笑的時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愛愛我的人,這不該是我的缺點吧。

    我每次愛着地人,每次我都會愛着他們。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性。

    我天生就討人歡心,而這是無法改變的。

    我取悅讓我高興的人,你能奈何這些嗎?

    我愛上了某人,某人愛上了我。

    就像孩子們相愛。

    ……”

    京都陷入了最大的混亂之中,雖然葉家和禁軍已經將秦家將成殘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門。然而京都的局勢卻比先前更要混亂一些,先前兩軍對壘之際,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縮地躲在自己的家中牀下,不敢發出絲毫聲音,而眼下局勢初分,驚魂落魄的市民們終於鼓起勇氣,惶然地向着城門處涌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鄉野裏往往都有自己的窮親戚,在這樣危險地時刻,他們自然要想方設法逃去避難,不然誰知道那些打得興起地兵爺,會不會在分出勝負之後,對京都來一次洗劫。

    他們的擔心並不是毫無道理,至少在眼下地京都,一些流串的殘兵和一些軍紀並不嚴的部屬,在彼此追逐的同時,也開始順便打打劫什麼的,大街小巷裏一片混亂,時常有女子尖叫之聲響起,偶有火苗衝上天空。

    慶軍軍紀向來森嚴,今日出現這種亂象,一方面是戰爭必然帶來的惡劣後果,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此次作戰乃是內部的謀叛,無論葉家秦家還是守備師的將士們,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說不清的幻滅感,人類心底最陰暗的部分,都開始升騰起來。

    宮典並未帶兵出城追擊,第一時間開始整肅整座京都的秩序,只是京都太大,一時半會無法全數控制住,而京都的百姓們,卻無法等等宮大將軍的整肅行動,他們深知大戰之後殘兵會造成的危險,拼着老命,向宮典親自坐鎮的那座城門涌去,場面混亂不堪。

    而沉默的範閒,則在一小隊定州軍和出來接應的監察院密探接應下,從另一道城門回到了京都,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

    他沒有急着回宮,沒有急着去見葉重,而是直接回了範府,根本來不及安慰婉兒,只略略問了一下父親和靖王爺的情況,便將藤子京拉到一旁,低聲慎重地吩咐了幾句什麼。

    自從範府被圍,藤子京便拿起了木棒,組織家中的護衛家丁,迎接着一次又一次的詔書和騷擾,好在範建本人不在府中,範府並沒有經歷大的攻擊,而那些殘兵流卒,則根本不是範府下人們的對手。

    範建訓兵,向來極有一套。

    藤子京聽着少爺的命令,臉色慎重起來,重重地一點頭,沒有詢問原因,也沒敢帶太多顯眼的範府下人,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急馳而去。<!-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