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章 意志,即是王道
    第七十章意志,即是王道

    東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着慘黃色的草廬一如過往那般安靜,沒有劍光,沒有劍風,沒有劍刃破空之聲,只是一片安靜。此時已經是深春近暑時節,熾熱的日頭照拂在大陸的東邊海洋之上,蒸起無數水蒸氣,讓整座東夷城都陷入了溼熱之中,好在海風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煩悶。

    自從三年前大東山一役後,劍廬弟子們練劍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間,沒有人敢打擾廬院深處劍聖大人的養傷,所以此時廬內纔會顯得如此安靜。空氣中瀰漫着的無形水氣,隨着日頭的沉淪而變冷,向地面沉降,緩緩地依附到那些劍刃鋼鐵廢片之上,蘊成些許水滴。

    夕陽漸下,紅色的淡光映照在劍廬深處,映照在那個大坑之中,將無數把劍上的水滴映照的清清楚楚,滲進血紅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從哪裏飛來了幾隻烏蠅,好奇地圍着劍坑飛行着,發着嗡嗡的令人厭惡的聲音,這些生靈並不知道這座坑,坑裏的劍,在天下代表着怎樣的地位,怎樣的名聲,它們只是本能的盯着那些劍枝上的紅色水滴,在心裏疑惑無比,爲什麼這些血水沒有一絲可喜的腥味?

    天氣很熱,所以劍冢裏的天然冰煞之氣也淡了許多,這些烏蠅纔能有足夠的勇氣在此處飛舞。然而在劍冢旁邊那個幽暗的屋中,卻有着與外界環境大相逕庭的冰寒,或許是這間房屋常年沒有見光的緣故,或許是牀上躺着的那位大宗師身體漸漸趨向死亡,而發出來的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裏沒有烏蠅,沒有蜘蛛,沒有網。也沒有蚊子敢去叮那裹着厚被的人一口,但是在雪白地牆壁一角,卻有一隻約小指甲大小的長腿蚊子,死死地盯着被中的那個人。

    長腿蚊子在瑟瑟發抖,透明的翅膀時不時撫弄一下自己漸漸乾枯的身體,提醒自己還存活着,兩隻長腿也顯得格外無力,整個身軀都泛着一種不健康的褐黃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無,快要成殼。

    它沒有飛走,是因爲它在這個草廬裏面沒有發現一個可以吸食血液的對象,草廬裏的人們好像都有奇怪地法力,只要靠近他們的身體,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回來,震死。

    只有牀上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沒有那種能力,可是長腿蚊子依然不敢飛下去。因爲它感覺到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這大熱的天裏,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還在熬,因爲它知道那個人要死了,再厲害的人。只要死了,都會變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烏蠅兄弟們需要腐肉。

    厚厚地棉被下面,四顧劍渾身冰冷,不停發着抖,每一次抖動都帶動着他胸腹處那道傷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三年前被慶帝王道一拳擊中,一隻臂膀被葉流雲生生撕下,一個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兩劍,即便費介種下的毒物已經僵死了他的所有傷處,可是生機已無。

    按道理來講。他早就應該死了,可是他沒有死,他只是睜着雙眼,木然地盯着屋內雪白的牆壁,盯着那一角里上地長腿蚊子,看着那個蚊子發抖,在煎熬,在等待那個蚊子熬不住。從牆上摔下來。

    大宗師的這雙眼睛裏的情緒很淡然。很平靜,似乎早已經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生命地最末一段,生與死之間的大恐懼。

    這雙眼睛裏,沒有一絲當初劍斬一百虎衛的暴戾殺意,沒有一絲屠府時的血腥劍意,也沒有一絲沖天而起,不屈不撓的戰意,甚至連很多年前大青樹下盯着螞蟻搬家時的趣意也沒有,有的只是平靜,以及那隻乾枯的黃褐色地在發抖的長腿蚊子的影子。

    臨死的四顧劍不肯死,因爲他在等一個人。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外間稍顯溫暖的暮光透了進來,也將那個年青人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到地上。

    四顧劍沒有去耗損自己最後的生命看他一眼,也沒有開口說什麼,他知道對方既然趕了回來,自然會告訴自己一些自己想聽地事情。

    範閒從京都離開,轉向渭州,再潛行至十家村,連日辛苦趕路,終於在東夷城外與監察院地隊伍會合,他沒有耽擱一點時間,便趕到了劍廬,在雲之瀾有些漠然的目光中推門而入,推門再入,再推門而入,連過三重門,伴隨着急促地腳步聲,來到了四顧劍的身邊。

    他看着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顧劍的頭顱,這才發現,這位劍聖大宗師的身軀確實極爲瘦弱,縱使蓋了三牀棉被,依然是極小的一段,從而顯得他的頭顱格外碩大。

    到了這副田地,四顧劍居然還沒有死,這個事實讓範閒感到暗自心驚,他看着那張蒼老而冷漠的面容,開口說道:“不漱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

    沒有說什麼慶國皇帝陛下的意旨,沒有商量東夷城的將來,沒有講述心中的祕密,範閒在第一時間內,將自己從小修行的無名功訣,就這樣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無比慷慨的背了出來。

    無名功訣共分上下兩卷,範閒此生二十餘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雖也背的滾瓜爛熟,但卻是一點進益也沒有。這些文字在他的腦海裏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會淡忘,此時在四顧劍的牀前背出,攏共也只花了數息時間。

    他不用考慮四顧劍能不能聽懂,能不能記住,因爲對方哪怕要死了,但畢竟也是一位大宗師。

    隨着範閒的話語,四顧劍的目光漸漸從牆角處的那隻蚊子身上收了回來,不知是盯着眼前的何處空間,淡漠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凝聚如一隻劍,劍身漸漸放光,發亮,熾熱無比。

    範閒的嘴脣閉上,然後沉默而安靜地等在一旁。

    不用他開口解釋,四顧劍自然也能從這些精妙地句子,匪夷所思,異常粗暴的行氣運功法門中聽出來。他所背頌的心法,正是慶帝一脈的霸道真訣。

    四顧劍的眼睛隨着範閒的頌讀,漸漸亮到了極點,隨着範閒的住嘴,而淡了下來。

    “怎麼修下半卷?”範閒低頭恭敬問道。

    “不能。”四顧劍的聲音極其微弱,極其沙啞,回答地卻是極其堅決。

    範閒並不如何失望,繼續平靜問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爲王道。”

    “霸道的極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臨死之前,終於知曉了慶帝的功法祕密,四顧劍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許多,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流暢了起來,微嘲說道:“霸道到了頂端還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還真以爲能有什麼實質的變化?”

    “可是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範閒低頭說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而且這會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