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七十三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二)
    第七十三章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二)

    夜已經深了,範閒一個人站在劍坑的旁邊,看着坑裏那些密密麻麻,有如稻穀,又有如直刺天穹樹尖的劍發呆,他此時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實在裏間與四顧劍進行最後對話的時候,他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十三郎無聲的哭泣聲,哭泣無聲,其實還是有聲。

    當時的劍廬深處沒有旁的人,四顧劍與範閒談論的問題太過要緊,連劍童都被遠遠地驅到了遠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範閒明白,四顧劍以此來表達他的態度,他信任自己的關門幼徒,範閒也信任十三,東夷城的將來如何,要看十三郎和範閒之間的配合,而四顧劍想讓十三郎從這次對話之中,瞭解更多的東西,範閒也希望十三郎能夠從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訣中,領悟不一樣的東西。

    這是一次悄無聲息,彼此默契於心的互相參詳,只是王十三郎其時陷入黯然情緒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了多少,領悟了多少。

    劍廬弟子沉默地魚貫而入屋內,範閒自然不會再進去,他不會自大到以爲四顧劍真的會因爲母親的關係,這幾面之緣,就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重要最親近的年輕人,願意臨死前還和一個慶臣呆在一塊。

    大宗師臨死的時候,當然願意和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時四顧劍應該是在屋內交待後事,這些後事裏有許多是和範閒有關,或者說是東夷城必須配合範閒的事宜,範閒不方便偷聽,嘆了一口氣,邁步向着劍廬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顧劍的遺命能不能壓制住雲之瀾的反彈,範閒也沒有辦法去確定這件事情。

    走出劍廬門外。監察院的下屬以及東夷城方面的禮事官員迎了上來,面色各自不同沉重。範閒搖了搖頭,然後在衆人的陪伴下,向着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麼?等着一代強人地殞落,等着一位大宗師離開這個世界時,天上劃落的一顆流星?範閒坐在椅上,撐頜靜思,劍廬四周蟲鳴漸起。蛙鳴已生,清風明月,遠處海風微溼微鹹,吹的月影都模糊起來。

    此時他坐在山居臨崖處的園畔,隔着那道石門,看着不遠處腳下的草廬建築,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的身上,平添幾分與時令不合的寒意。草廬深處的淡淡燈光一直亮着。似乎是要永遠地亮下去,臨死的四顧劍應該還在和自己的弟子們做着最後的交代,不知道這時候廬內會不會有什麼爭執,有什麼異動。

    劍廬十三子,對於四顧劍的崇拜發自內心。想必沒有人會敢欺師滅祖,但是雲之瀾呢?

    範閒眯着眼睛看着草深處的淡淡燈光,忽然擡頭看了一眼月亮,看着在天上劃過一個長長軌跡的月痕。才發現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靜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夜已經深沉到再也拉不回來的時刻。

    待他回首時,只見山居半腰地花圃內,風動花瓣,一個影子順着月亮映照的角度,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範閒輕聲問道:“傷好了?爲什麼不在江南呆着,非要回來?”

    影子站在石門的影子裏。眼睛漠然地望着山下的草廬,說道:“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範閒一直擔心皇帝陛下會因爲影子與四顧劍地關係,對陳萍萍生出疑心和殺意,所以強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沒有想到對方此時又突然出現在了東夷城。不需要過多的思忖,範閒便清楚影子此行來是爲何,嘆息說道:“現在還恨他嗎?”

    影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恨。不過當劍刺入他胸中時,恨意已經渲泄了許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影子看着草廬裏淡淡的燈光。說道:“就算當年父親對他淡薄。母親對他苛厲,府內所有人折辱於他。可畢竟是他的親人,爲什麼他都要殺了?我呢?我是府裏唯一一個視他爲兄長地人,他爲什麼要連我都殺?”

    範閒望着他說道:“你沒有死,不是嗎?”

    影子身軀微微一震,很明顯他的傷勢並沒有痊癒,體內的傷勢讓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時那般強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的。”範閒坐在石門下,輕輕拍打着粗糙的石面,說道:“你這位大兄能夠活這麼久,已經令人驚駭莫名。”

    草劍廬深處的燈光極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瘦弱的四顧劍已經從被子裏坐了起來,洗了一次臉,重新梳理了一次頭髮,冷漠地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勢。

    劍廬首徒雲之瀾扶着師尊的臂膀,助他在牀上坐好,王十三郎將水盆端到室外,將污水傾入了聖地劍坑之中,然後回屋,幫助大師兄將師尊扶住。劍廬十三子,除了四顧劍身邊的首徒幼徒之外,其餘的十一個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現溼痕。

    四顧劍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沒有專門交代他們那件事情,輕聲問道:“我先前說的話,可記住了?”

    劍廬弟子叩首相應:“謹遵師尊之命。”

    東夷城地後事便這樣定了下來,雖然劍廬弟子們從這幾個月裏地動靜,早已經猜測出了師尊的心意,但是都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對範閒投注於如此大地賭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時衆弟子心頭迷惘有之,悲傷有之,恐懼有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在師尊的面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甚至連雲之瀾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四顧劍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平緩,臉上的情緒越來越淡,越來越像沒有受傷的。那個喜怒無常不露於外的大宗師。雲之瀾在一旁扶着師傅,心裏空無一片,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一股難以抑止的悲傷感覺開始瀰漫在屋裏。

    而十三郎或許是先前已經哭地夠多了,此時卻格外平靜。

    “什麼時辰了?”四顧劍深深地呼吸了兩次,沙啞着聲問輕輕問道。

    “天快亮了。”雲之瀾在一旁恭謹溫和回道。這一夜東夷城的遺言傳遞,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時間,也不知道四顧劍在雙手把東夷城送出去之後。究竟還佈下了怎樣的後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要做到極致。就像劍廬以後一樣,既然我選擇了他,你們對他也就要做到極致的幫助,既然是一場大賭,就要把所有的本錢都壓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問省與反覆。都是東夷城難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嗎?”

    四顧劍坐在牀上,眼光自地上的弟子身上緩緩拂過,最後落在了雲之瀾地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