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三章 娘子
    第八十三章娘子

    山高皇帝遠,鄉鄙人心殘,在如今的慶國之內,一應官員都處於監察院的強力監督之下,吏治之清明,前所未見。然而監察院畢竟只是一個有些畸形的機構,他不可能控制住一個封建王朝從上至下的所有關節,尤其是越往下層去,越往偏僻處去,官員這個特權階層所展現出來的嘴臉便越加可惡。

    達州便是一個偏遠的州郡,這裏的衙役官員們雖然談不上如狼似虎,但很明顯也不是什麼愛民如之的好人。尤其是在這樣盛夏的一天,太陽曬出了那些衙役身上的臭汗,也把他們的理智也曬走了太多。

    再加上三斤牛肉,二兩白酒下肚,酒精薰烘着這些衙役們的心,他們離開了小酒灘,來到了麪攤,笑眯眯地盯着那個美麗的老闆娘,開始流口水。

    當街調戲婦女,這不是正常的官員衙役能做出來的事情,如果放在往常,這些衙役大概也就是看看便罷了,但今天不知道爲什麼,他們硬是有些挪不開步子,嘴裏的話語開始有些不乾不淨起來,有幾個喝多的面紅耳赤的傢伙,竟有讓麪攤上那婦人來陪的意思。

    只怪黃酒太好入喉,白酒太上頭,麪攤上那娘子生的太清秀。

    高達在達州娶了個媳婦兒。他從來沒有告訴娘子自己當年的事情,只是平穩地過着日子。

    有時候他覺得上天確實很眷顧自己,竟然在後半生的開端,賜予自己這樣一個美麗的娘子——這位娘子是位寡婦,是個啞巴,有個兒子,然而即便是這樣,高達依然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因爲娘子生的極美。在這達州城裏是出名的美人兒,在高達眼中看來,即便比當年送至北齊的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差不到哪裏去。

    而且娘子極溫婉,極賢淑,極好,好到不知該用什麼形容詞來描繪。

    本來爲了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高達不應該娶這樣一位有些刺眼地漂亮娘子。但他喜愛她,憐惜她,附帶着也憐惜那個只有一歲多的小男孩兒。

    啞娘子也喜歡這個陌生的外鄉人的老實,和他身上充滿了力量的肌肉,還有那種讓人覺得可靠安全的味道。

    她雖美,但畢竟是個啞寡婦,所以本沒指望着有什麼好的人生結局。她在達州城內也沒有什麼親眷,那些時常對她垂涎不已的男人。大約只是貪圖自己這身子,想把自己綁回去做個二房,甚至只是……啞娘子不願意,她就想要有一個簡單而溫暖地家。

    很自然地,這兩個人便走到了一起。請了幾家鄰居吃了頓飯,由外鄉流浪而來的宋長工,便和達州城裏可憐的啞寡婦住到了一起。然後又開了一家麪攤。

    那一歲多的孩子有時候會跟着來麪攤,但當生意好的時候。也只好讓鄰居里的老大媽幫忙照應一下。

    達州城裏的百姓們一如慶國四野的百姓那般純樸可靠,然而官員衙役不是百姓,從古至今,他們都不是百姓。

    所以高達正在挑面地手腕沉了沉,他的臉微低,籠罩在麪湯鍋升起的蒸氣中,看不清楚眼裏的情緒。

    娘子的臉上現着紅暈,是一種羞怒交加地紅暈。她聽着鋪子裏越來越響的污言穢語,眼中漸有屈辱的水光浮現。她看了眼麪湯旁的丈夫,期待能看到什麼,然而什麼也沒有看到,她有些失望,也有些認命。在成親之前,她就知道宋大哥是個很膽小地人,是一個話比自己也多不了幾句的老實人。

    麪攤夫妻的沉默。助長了那幾個衙役的氣焰。世事總是如此,當一方壓迫一方時。若沒有反抗,壓迫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有位衙役伸手去捉啞娘子白嫩的小手,被她閃了開去,衙役開始不喜,開始罵出聲來。

    高達握着筷子的手緊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忍,因爲一旦出事,自己和娘子所要面臨的,是朝廷地通緝。而且他當年畢竟早皇廷高手,對慶國官員總有些信心,總以爲這些衙役只不過是在嘴上過過癮,稍後總是要走的。

    然而這些衙役們沒有走,今日有刑部的高官正在達州坐鎮,據說是在暗中調查一椿大案,所以纔會把自己這些下層的衙役趕了出來,在大太陽下面辛苦萬分地行走。

    他們躲在麪攤的陰影之下,調戲着美麗而不會說話的小娘子,這是何等樣快意的一件事情?至於那個麪攤裏的男人?這些衙役知道,姓宋地男人雖然看着身板極結實,卻是個打不出個屁來地廢物。

    當着廢物的面,調戲他地娘子,這豈不是更快活的事情?

    麪攤裏其餘的人看出風頭不對,早已偷偷摸摸地走了,只是走之前,向高達投注了同情和提醒的目光,民不與官鬥,他們不想這位麪攤老闆和這些衙役真的鬧起來。

    高達沒有鬧,他只是握着筷子,輕聲將娘子喚回了攤後,然後走到了桌旁,很生澀地堆起兩頰,浮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拍了幾句馬屁,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確實很生澀,高達這一世只拍過範閒的馬屁,而且範閒認爲他的馬屁拍的不好,阻止了他向王啓年學習。從那一天起,高達就再也沒有拍過馬屁了,就算是正三品的官員,看着他的面,也是客氣無比。

    今天要向這些衙役拍馬屁求饒,已經是高達爲了自己的人生所做出的最大讓步。他這三年在世間打混,按理講應該已經學會了一些事情,然而他畢竟是一刀在手,立於上京清殿破敵於一式的虎衛高達,又怎麼可能真正地折了自己的傲骨,淪爲灘上的一隻蝦米?

    虎衛不是侍衛,不是服侍人的。只是用來殺人的。

    衙役們忽然間感覺到面前多出了一座山,正是麪攤地老闆,一股氣勢撲面而至,讓他們調笑的污言穢語嘎然而止。

    片刻之後,他們因爲自己的失神而感到了羞怒,面前這個老實人怎麼會嚇得自己話都不敢說了?明明這個姓宋的傢伙,正佝着身子,一個勁兒地賠着笑臉。因爲羞怒。他們愈發張狂,將桌上的刀鞘拍的震天響。

    高達的眼睛落在他們的刀鞘上,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摸過刀了,他地手上只是握着一雙長長的黑木筷子。

    他不吭聲,不反抗,任由對方罵着,因爲他要保護自己的娘子,娘子的孩子。他不願意讓娘子和孩子因爲自己的緣故,而要去天下流離失所。

    就連高達自己,其實也不願意再去天下流浪,當年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後,他本可以去東夷。去北齊,可是他都不願意,他畢竟是慶人,他願意停留在慶國。哪怕停留的地方依然有如虎狼般的官吏,有世間的不公。

    高達在忍,忍地很辛苦,高達在僞裝弱小,僞裝的很生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