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一章 一輛車的孤單之入城
    王啓年喬裝之後的面容。此時不僅僅是僵硬,而且竟是蒼老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身旁滿身污血的高達,沉默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回京……只是求死。”

    高達此時還在半昏迷之中,啞娘子不會說話,她錯愕地看了這位大人一眼,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緩緩行進地馬車之外,忽然有人嘆了口氣,一個面相普通的監察院官員推開車門。走了進來,坐在了王啓年的對面,沉默半晌後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阻止不了,你應該清楚,院長這麼做,都是爲了院裏的利益,他不想讓慶國動盪。也不想讓小公爺參合進來。”

    “宗追。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怕我去通知小范大人。”王啓年今天夜裏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願。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對面的夥伴,一字一句說道:“院長若是死了,小范大人不想參合進來也不可能,既然如此,爲什麼不提前做一下這個舉動,如今這個天下,能夠阻止京都裏事情發生的人……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坐在他對面的便是宗追,此人與王啓年並稱監察院雙翼,千里奔波,隱蹤追跡,乃是天下最強地二人之一。他望着王啓年平靜說道:“院長臨走前,對你有嚴命,嚴禁你通知小范大人。”

    王啓年的眉頭忽然皺了皺,說道:“據說小范大人已經離開了東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東夷亂兵的追擊……那些東夷亂兵怎麼知道監察院的回國路線的?”

    宗追沒有回答,王啓年盯着他說道:“是老院長放的風聲,他想阻止範閒提前回京,他想在範閒回京之前,把這些事情都了結了。”

    宗追默認了這一點。

    王啓年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達州回京還需要些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離開車隊,趕到燕京東面去通知小范大人,應該他還來得及趕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裏忽然浮現出十分複雜的情緒,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跟着老院長,你一直跟着小范大人,院長交給我地任務就是盯着你。”他嘆息了一聲:“院長大人說地不錯,跟隨小范大人久了的人,都會變得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變得過於衝動,不怎麼考慮結果。”

    然後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執行院長地命令,不能讓你把小范大人拖進來。”

    “你能阻止我?”王啓年盯着他說道。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分出過勝負,哪怕前些年你在做文職的時候。”宗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緊接着他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因爲一把刀柄悄無聲音地點在了他的腰眼之上,令他半個身體一陣酥麻,緊接着王啓年一掌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後頸之上,他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倒在了車廂的木板上。

    啞娘子抱着孩子。滿臉驚愕地看着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緊緊握着那把刀地高達,睜着雙眼,很困難地呼吸了兩聲,對王啓年說道:“走吧。”

    王啓年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小范大人說過,活着最重要。我想他也願意讓老院長活着。”

    高達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沙着聲音說道:“時間,廢話。”

    王啓年極難看地笑了笑,轉身掀開黑色馬車的車隊,像一陣風一般就這樣掠了出去。此時夜深墨重,這個世上唯一能夠追上他的宗追昏迷在車廂之中,他要去通知範閒。想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只是不知道時間來不來得及,當範閒知道京都達州發生的這一切,趕回來時,陳萍萍是不是還可以安穩地坐在輪椅之中。

    夜色涼如水。黑如墨,混在一起便是水中的墨汁,幻成無數的風沙形狀,難以捉摸。

    數日後。京都守備師的騎兵終於趕回了京都的外圍,因爲騎兵大隊裏有一輛速度不可能太快地黑色馬車,所以整個速度被壓制的極慢。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絲毫異議,他們甚至覺得越慢越好。守備師統領大將史飛這些天,一直陪伴着陳萍萍坐在車廂裏,就像是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服侍着陳萍萍的飲食用水,起居休息。平日裏還陪着他說說閒話,講講慶國的過去和將來,朝堂上那些引人發笑的政治超聞,或是那些頗堪捉摸的宮闈傳言。

    真地很像是一位老大臣被子執輩接回京都養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實情並不是這樣。

    此時天時已經入秋,當“請回”陳萍萍的京都守備師趕回京都時,很刻意地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辰。東面的天邊有一抹魚肚白。卻並不怎麼明亮,沒有辦法將秋日京都清曠的天空展露在衆人眼前。衆人只是能嗅到清淡到了極點,竟是淡到有那麼一絲燥氣地空氣,在自己的口鼻間來回串動着。

    三千六百名騎兵,除了受傷的那幾十人外,其餘的人全部拱衛着那輛黑色地馬車,來到了京都景陽門之外。

    想必在路途上,史飛早已經將達州處的情況經由絕密的途徑,報知了京都內部的樞密院或是內廷,所以當這樣密密麻麻的騎兵,在黑夜中來到京都門前時,東門處的十三城門司官兵沒有絲毫驚愕,更沒有驚起一些不應該有的禦敵信號。

    城上城下是那樣的安靜,一片黑濛濛之中,偶爾能聽到兩聲馬兒輕踢馬蹄地聲音,東方的那抹蒼白只映了一抹在高高的京都城牆之上,將最上面那一層青磚照出了一絲肅殺之聲,最爲努力晨起的一隻鳥兒,從城牆的前方快速掠過,發出一聲歡愉有鳴叫。

    吱吱沉重響聲起,京都城門難得一次沒有到時辰便打開了,沉重的城門在機樞的作用下展開了一個通道,將將可以容納一輛馬車通過,黑洞洞的,看不清楚裏面藏着怎樣地兇險。

    十三城門司地官兵們守在城牆之上,警惕而好奇地看着城門處,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從頂頭上司,到那些外面出現的莫名其妙地京都守備師官兵都如臨大敵一般。

    一應交接工作在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做完,那輛黑色的馬車,在老僕人的控繮之下,緩緩進入了京都城門。

    直到此時,這輛馬車依然在監察院老僕人的操控之下,這輛馬車,依然在車中那位老跛子的操控之下。城內城外的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強行奪下馬車駕夫的位置,更沒有人更掀開車簾,去驗明一下里面那位老人的正身。

    史飛沉默地看着那輛馬車進入了景陽門,然後看着城門緩緩地關上,他知道自己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在臨行前,本以爲京都守備師要付出無數人命才能完成的任務,竟然就這樣輕鬆地做到。後面沒有自己的什麼事了,不論陛下對於自己沒能完全完成任務有怎樣的怒氣,史飛也不在乎,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扇緊閉的厚重城門,心裏浮起了無數複雜的情緒。

    慶國朝廷文臣對於監察院,對於監察院的那位老跛子,都是在恐懼之外多有厭惡之情,他們認爲這個老跛子就是陛下的一條老黑狗,逢人便咬的恐怖傢伙。而在軍方大人物們的眼中,監察院是自己最忠實可靠有力的夥伴,雖然他們對於陳萍萍也有無限的畏懼,然而此時此刻,史飛卻忽然覺得,這位寧肯單身回京,卻也不願意讓監察院和軍方大戰一場的老人家,很值得自己敬佩。

    他沉默許久後,緩緩地揮手,帶着三千多名各有複雜情緒,逃出生天之喜的京都守備師士兵,緩緩離開了厚重的城牆,噬人的城門。

    黑色的馬車緩緩地進入了景陽門,厚重的城門緩緩地關上,幾個人緩緩地靠近了馬車,此時還處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光線極爲昏暗,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幾個人的面龐。

    負責在景陽門處守候的,都是慶國朝廷最頂尖的人物,一位是宮廷派出來的姚公公,一位是手控天下兵馬的樞密院正使葉重,一位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三個人靠近了黑色馬車,一時間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終究還是葉重開口了,他望着馬車和聲說道:“院長歸來辛苦。”

    姚太監平靜說道:“請院長隨奴才入宮見駕。”

    賀宗緯在一旁沒有開口,他平靜着臉,保持着他此時最應該保持的沉默。

    馬車裏一片沉默,許久之後,那位老人緩緩嘆了口氣,溫和說道:“一個孤老頭兒回京,居然擾了三位安寧,實在是過意不去。”

    馬車緩緩開動,在內廷太監和軍方高手們的集體押送下,沿着景陽門下的大街,向着京都正中的皇宮行去。京都裏的監察院似乎並不知道他們的老祖宗已經回到了京都,而且即將面臨着陛下的萬丈怒火,甚至朝廷裏的大臣們,還有那些嗅覺極爲敏銳的京都百姓們,也不知道這一點。

    黑暗的黎明啊,景陽門下大街兩側的樹,像無數只船,在微涼的秋風裏搖啊搖啊搖。

    大街直通皇宮,兩側沒有任何行人,想來早就已經肅清,並且做了最高等級的戒嚴。

    空曠,寂廖,只有那輛黑色的馬車,在前行,在孤獨的前行。

    一直行到煌煌皇城的面前,恰在此時,太陽終於掙脫了大地的束縛,躍將出來,將皇城照耀的明亮一片,那如火般的金色溫暖光芒,也恰好將那輛黑色的馬車包融了進去。<!-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