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第九十四章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脣裏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御書房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几,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着,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受此寒意一激,身體整個急整縮小了起來,打着寒慄,顏色漸深,不得已的擠出了一些萬里雲霧間深深藏着的溼意。

    溼意凝爲水,凝爲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眯着眼向着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一塊,薄薄的雙脣的顏色並不怎麼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一抹餘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着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着對方的下一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麼一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麼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着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着,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地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嘆息着,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御書房後的那方牆,直似要將這堵牆望穿,一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複雜。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爲什麼不提呢?”陳萍萍眯着眼睛看着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已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你的驕傲,所以你一直從心裏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裏挾着一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你究竟有什麼容不得地?”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擡起頭。直視着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着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的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着自己心裏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爲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地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里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裏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陳萍萍盯着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后的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地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決定?”

    慶帝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濛,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裏,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麼促使你做出瞭如此大逆不道地決定?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一直牢記於心。她死的悲哀,想必也死的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你。”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的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淡淡說道:“朕賜予你無上榮光,朕賜予你一般臣子絕不會有的地位,朕賜予你……信任,而你,卻因爲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地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爲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裏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爲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

    他忽然微笑着說道:“好在範閒還比較像她。”

    此時安靜地御書房內,範閒這個名字顯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強大心神保持着冷漠地皇帝陛下,聽到範閒這個名字的時候,眉頭也極爲細微地皺了皺。

    “關於小葉子爲慶國,爲李氏皇族,爲我們這些人做了些什麼事情,我不想再說了。”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是地,過往的事情不需要說,其實都是蘊積在這些夥伴的心裏腦間,誰都不會刻意記起,但誰都不會忘記。

    他的聲音微顯尖銳,說道:“是的,當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穩。要推行新政,着實反彈太大,我掌着的監察院監督吏治,也讓整個京都有些不穩的動靜,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憚那個不肯入宮的女人,尤其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對陛下你地影響力,更遠在她之上時!皇后那個蠢女人剛剛嫁給你不久。更是不清楚,爲什麼你天天不在宮裏呆着,卻要去太平別院爬牆!”

    “葉輕眉幫你都幫到了,在澹州的海邊,她曾經許過的畫卷也漸漸展開,老葉家已經在閩北修好了三大坊,慶國的根基已經打的牢牢實實,她似乎對於陛下再沒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卻是朝廷宮廷裏最不穩定的那個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畫卷走下去,慶國將不會是今日的慶國,而陛下你,卻是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地事情發生。更遑論在過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員士紳。”

    陳萍萍雙眼微眯,微尖嘲諷說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卻沒有這種魄力,你也根本不想捨棄你已經擁有的一切,只要葉輕眉死了,你享有她贈給你的一切,卻不需要承擔她所帶來的任何危險。”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就算你有無數個理由,因爲這把龍椅。因爲這個國度,因爲你自己的野心,去殺死她。”陳萍萍抿着脣,不屑地搖着頭說道:“可是這個人是你,你沒有任何資格去做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