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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風挾着沙土慢悠悠的吹來,一陣鼓一陣息,將廣闊的盆地上的沙土掃成了一條條的線,居高臨下望去好似淺淺的海浪一般。

    夕陽西下,彤雲積壓,將穹廬之下的平原、山谷、荒草、雜樹都被染上了一層昏黃,映的扼守在連綿山脈中的雄關也金燦燦的,顯得更加巍峨挺峻。

    正對關隘的遠處的山崖上,一隻螞蟻從石縫裏鑽了出來。

    連日響晴無雨,它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沿着蜿蜒龜裂的地皮前行,用它那小小的觸角感受着風中的溼氣,也許,能有什麼新的發現。

    星空烈日的變幻對它來說僅僅是暗與亮的不同,而每次風雨對它則是無上的恩澤。

    它要繼續前行,想要找一個背陰的地方等待黑暗過後的露珠,或許能幸運的找到動物的屍體,然後便能回去召喚族羣。

    突然,它的觸手猛地不安起來,地面隆隆的震動將將它連同周圍的乾土都炒豆似的彈跳不止。極其強烈的震感由遠及近,彷彿天塌地陷!

    它能感受到龜裂的地皮轟然間就成了山谷溝壑,不停的往周圍裂變!天地間滄海桑田的變化讓它慌亂,卻也無可奈何。

    直覺告訴它,一定是個龐然巨物正在急速向這裏奔踏而來!

    它本能的想要躲避,可震動不止,讓它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軀。天地間,微風還在輕輕吹拂着沙地,日影西斜,雲色已經開始逐漸黯淡。

    震動陡然停了,這場突入其來的鉅變竟然讓這隻螞蟻還停留在地表,它觸手在空氣中左右動了動,感受着危機,抑或尋找着機遇。

    夕陽映地,曬得他的硬殼黑的發亮,突然它感到天黑了,視距讓它一下子分辨出來自己被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而且急速變大,瞬間一望無際。

    噗!一隻閃亮的馬蹄隨意的踏上了這片乾土崖,將螞蟻所在的那塊土踩得嚴嚴實實。

    “佳夢關果然名不虛傳吶!”一個長袍老者提着繮繩,眯着眼睛遙望着對面矗立的雄關,遠看似乎就是個土丘,直到走進了才發現竟然如此偉岸!

    周圍扈從和護衛們都木然無聲,隨着老者的視線盯着遠處的城樓,這時莫名捲過一陣狂風,登時飛沙走石!

    只聽砰的一聲,驚得人猛地一擡頭,呼的一陣狂風拂過,只見一面大旗終於風沙中擺脫了旗杆的礙隔,昭然頓開!

    幾個錦繡大字傲然迎風——“百勝君”,嶄新的繡線在風中泛着微光,獵獵作響。

    不知是行軍勞頓還是心事重重,老者就這麼凝望着遠處的關隘,衣袍在風中的不安的擺動着。

    他頭髮有些散亂,眼皮也鬆弛的耷拉着,根本不像是一名提領三十萬雄兵的主將,他目光憂鬱、空洞,反而更像一個老叟,顯得呆滯、遲鈍。

    “爲將者三世必敗,以其殺伐太多,其後受其不詳也。”

    他驟然開口把身邊的參將幕僚都聽的一愣。言語中的不吉之意太甚,可一時卻又不知道怎麼接。

    這時身旁的幕僚湊上來說道:“老軍爺,都城來令,兩國休兵罷戰……”

    老者乾裂的皮膚如同腳下的地皮一般,皺紋層層疊疊:“這是本帥最後一次帶兵了,”他揚鞭遙指對面的佳夢關,嘴一抿,眼中閃過一絲惋惜:“可惜了。”

    “報——”只聽身後一陣跑步聲音傳來,一個校尉一路疾奔而來,隨即站定覆命:“稟!巨坑十六,昨夜全部挖成。”

    身邊的人都不禁互相看了看,隨即一齊將眼睛盯着老帥,縱使這些沙場宿將心裏也不免有些發緊。

    老者頭都不回:“嗯……傳令下去,將俘虜分批活埋。”

    一個幕僚咬了咬牙還是忍不住提醒道:“請老帥留意,殺降,兵家大忌。”

    “今天過後,我就不是兵家了。”

    風漸漸止了,天色也漸漸暗淡了下來,只留下一摸暗紅留在天邊,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

    老帥的側臉已經看不分明,剪影似的,他一提馬繮,馬兒咯噠咯噠的轉了過來。老帥回身又看了一眼身後的關隘,此時城樓上已是一片光亮,他無比惋惜的看着,彷彿不捨的別離。

    一揮馬鞭卻又在空中止住:“對了,”他微微前傾了身體問面前的校尉:“聽說雍國軍中還有些娃娃兵?”

    那個校尉略一思索回覆道:“有的,大概四百多人,都是十四五歲。”他繼續說了一句:“諜報,雍國西線一帶城池,青壯盡皆參戰,只能少年進補行伍。”

    “唔——四百多人,”老者直起身子,輕輕撫摸着馬鬃,風淡雲清的一揮手:“放了吧。”

    ……

    馬蹄踩踏過的土地已經成了粉,隨風輕輕飄散。可碎碎的土壤似乎微微有些顫動……只見那隻螞蟻竟然從土中又爬了出來!

    四周已經暗了,它機警的用觸手前後左右的不停感知着,循着逐漸亮起的光,它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身邊有根高不見頂的柱子。

    山坡上的風對它來說太過危險,它需要那根柱子,於是它用小小的觸角輕輕的碰了碰,便爬了上去。

    這時候馬腿動了動,不安分的走了兩步,老者扭轉馬頭又重新轉了回去,好直面眼前的雄關,他在火光中遙望着關隘前的沙場空地。

    螞蟻在這劇烈的搖晃中,緊緊抓着,竟然沒有掉下去還能繼續往上爬!

    終於,在一步步的攀爬中,星空漸漸顯露出來,隨即它看到前方是一片濃密的叢林,風還在呼嘯盤旋,將叢林也吹的向一邊倒去。

    它本能的察覺到自己的危險,趕緊徑直鑽了進去,在叢林中獲得暫時的安身,並繼續用它的小觸手探索着這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蒼穹中傳來了一陣的震動,是某種聲音,平淡而又孤傲:“讓雍國再見識見識我等兵威吧!”

    不一會兒,衆人便隨着老帥的目光看着黑潮一般的人羣,互相攙扶着從一片陡坡上走了下來,開始往佳夢關方向移動。

    幕僚揣測着老帥的舉動,嘶了一聲,心裏咯噔一下:難不成要抗命強攻?

    隨即他有些緊張起來,一旦攻打起來,是會引發列國非議的,後果非同小可!

    他趕緊提醒道:“老帥,已經休兵罷戰了,不可……”

    老帥舉起馬鞭制止了他的話語,有些睏倦的說道:“把中軍梁主簿喊來,讓他在這裏幫我畫個像。”

    等那個姓梁的中軍主簿夾着筆紙趕來時,老帥正指着對面的關隘說着話:“喏,把我連同那佳夢關都一併畫上去,記得題上日期和地點,我要放回府上。”

    梁主簿應了一聲,趕緊找着角度開始打腹稿。

    這是號稱百勝君的主帥的最後一戰,可連下十二城,即將攻破佳夢關取得全盤大勝之時,王令下達,罷戰收兵。

    這種不甘讓一衆幕僚參將都不敢隨意說話。王上謀臣的通盤考量,不是領兵將帥所能左右的。

    百勝君終究還差一勝,這等望而興嘆的遺憾和不甘,令衆人沉默。

    “中軍司馬何在?”梁主簿剛要動筆,聞言一頓,只見老帥揮揮手:“你繼續畫。”隨即他繼續面向梁主簿,嘴裏卻對中軍司馬吩咐道:“調弓箭手五百,對着下面三輪齊射,”說着馬鞭朝身後平原上正在喁喁前行的人潮指了指。

    “我要讓他們進了佳夢關,也會到處傳播我等的兵威,讓他們永遠活在噩夢中。”

    老帥的鬍鬚荒草似的,在風中顫動,言語卻如冰霜:“在我之後,終有小輩會在此建功立業!但是——我纔是站在這裏的第一人!”

    中軍司馬毫不猶豫的領命下去調撥,幕僚們都聽的驚了,都紛紛盯着那羣被釋放的娃娃俘虜,只聽側翼“嗚——”的一聲,沉悶雄長的號角從身後密佈的軍陣傳來。

    黑甲連天,長弓映月。

    轟的一聲!弓如霹靂,箭如飛蝗!

    下方猛然撲倒了一片,隨即便沸騰了起來,都陡然發力往城門關口涌去,衆人看着下方亡命亂竄的人影,踩踏的中箭的推搡的亂成一團,呼喊嚎叫哀求聲此起彼伏……

    “百勝君”的帥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有人偷偷拿餘光打量了一眼老帥,只見他神態安詳的像個剛剛睡醒的孩子。

    風中傳來絲絲焦糊的味道,在灰煙瀰漫的暮色中令人毛骨悚然。

    “嗚——”第二聲號角再次響起,吹的人心底都打着顫,下面淒厲的嚎哭聲,在風中隱隱約約。

    這時又是驚心的一聲弦響,密集的火線直入蒼穹,隨即形成一片光點,然後拖着火燎燎的尾巴轟然砸地!

    衆人眼前陡然一亮,地上的人羣彷彿又被開水潑了一遍,聲音更加淒厲,被鞭子狠命抽打似的,奮力奔逃!

    “不知生之悲,焉知死之樂。”老帥雙眼鱗鱗泛光,俯視着下方在火光中跳竄的人影,彷彿喃喃自語,又像娓娓交談。

    螞蟻終於走出了那片叢林,他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只是前方還略略隆起,像個小山包,可最幸運的是風已然小了。

    它又順着風中夾帶的氣味勇敢的往前走了幾步,觸手似乎確切捕捉到了什麼,它機靈的動了,它感受到了!

    這隻螞蟻感受到風中傳來一陣陣的焦香,這種興奮的感覺讓它有些忘乎所以,是食物!

    它努力的鼓起勇氣,繼續往前爬,越過隆起的小山包,一直爬到了馬頭的最高處!

    黑亮的甲殼在火光中泛着光澤,螞蟻在天地間竟然直起身子,儘量遠的往前望去……

    這是它第一次,俯視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