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十一章
    接連幾場透雨過後,晴天顯得格外明媚,沿街的商鋪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錢日生帶着傘竟然沿着大道走到了衙門口,他停下腳步,仰頭直視着刺目的日頭,前胸因爲他的大膽的想法而起伏不定。

    當一個人在絕境中又要面對一個極其強大的對手時,他的想法往往簡單而又直接:

    面見郡守,近身刺殺。

    只要得手必然驚動衙門而火速上報,上頭來人就會水落石出,自己就能活命!至於假郡守身邊的師爺……他也想好了如何將其支開。

    那天晚上他已經領教了假郡守的厲害,要想硬拼自己死路一條,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首先不能赤手空拳,他是仵作,跟着師父檢驗傷口之時,會準備各種各樣的刀具用來嘗試復原案發的情形。對兵刃的選擇,他着實考量了一番。

    他特意選擇了一柄刃長六寸的剔肉尖刀,便於藏身也極其鋒利,捅刺是最難防也是最隱蔽的。

    “殺人也是門手藝,”師父故去多年,錢日生幾乎沒有什麼追憶,直到這時,他纔開始回味師父的話語。希望能從隻言片語中,得到一些幫助。

    “有的人手髒,總喜歡胡砍,傷口亂七八糟,可真正致命的反而是對方流血過多。纏鬥越久越容易被人發現,說不定還會被人反殺。”

    周圍人聲鼎沸,可師傅的言語在他腦海中卻愈加清晰:“可有的人就非常講究,瞅準了一刀就是一刀,不拖泥帶水,得手就能脫身,每一步人家都邁的紮實。”

    他思索着師傅的話語,怎麼都覺得意猶未盡,特別是最後一句,以前從未留意,此時此刻,卻讓他有了新的領悟。

    “一個人的秉性和腦力,和會不會功夫無關,講究人幹什麼都講究。”

    師父教他驗屍的時候總喜歡品評屍體上的傷痕,碰到一些血肉模糊,傷口橫七豎八的“活計”,師父往往不屑一顧,驗狀也寫的頗爲隨意,“亂刀致命”就算交代了。

    但是碰到角度清奇,傷痕利索,或者手法巧妙的屍體,師父就顯得頗有興致,尺寸、形狀、手法……都記錄的極爲詳細。寫到得意處,甚至還會酌飲一杯,嘿嘿發笑。

    錢日生一路走着,一邊想着心事。講究人幹什麼都講究,他這次出門,也是算準了纔行動的。這是他邁出的第一步!

    就是想看看假郡守對自己究竟防到什麼程度,如果連門都不準出,那就真的難辦了。

    可他現在好端端的走在街道上,說明對方也有忌憚——興許是生怕自己當街喊破他的祕密!亦或防止自己魚死網破,畢竟現在他還不能死的太早……

    哦,不對!他停下腳步,仵作的仔細在這一刻似乎起了一點作用,他突然想明白對方的用意了。

    對方是想查清楚,自己還和誰有過聯繫,畢竟一旦祕密傳到了第三個人那裏,就不再是祕密了。

    微妙的博弈往往在雙方的小心權衡之間,誰都想要再進一步,卻都會忌憚對手的反噬,於是便有了一個相對平和的局面。

    假郡守武藝高強,自己肯定敵不過;大漢身上有傷,也指望不上,而且對方身邊還有個師爺,據大漢說也是一身的好功夫。

    怎麼算自己都是劣勢。但是劣勢有時候是可以改變的,死裏逃生的他慢慢發現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似乎手裏還有一顆骰子!

    他長長的吐了口氣,走到門房,輕輕敲了敲門。

    “誰呀?”門裏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隨即門吱嘎一聲打開,老楊頭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便露了出來。

    錢日生遞上傘說道:“楊伯,謝你的傘。”不知道是觸動了什麼,他平時都是喊“老楊頭兒”的,今天卻喊了聲“楊伯”。

    老楊頭聽了卻微微愣了一下,隨即讓了身說道:“來,進屋坐會兒。”

    這時候錢日生卻莫名的退縮了,他猶豫着說道:“不……不了吧,我……”

    老楊頭紫棠色臉龐映着陽光微微泛光,一張臉刀刻斧鑿似的,語氣卻很平和的接過話:“仵作嘛,都是公門裏的人,有什麼避諱的。”

    錢日生心裏泛起一絲柔波,一瞬間彷彿被擊穿了似的,眼淚珠止不住的打轉。老楊頭好似沒看見,倒了杯酒遞了過來:“來,陪我喝點。最近刑房的都在城內搜尋命案殺手,忙的連軸轉,正好,咱們爺倆也清閒清閒。”

    錢日生哎的答應了一聲,坐下來卻一仰脖將酒一飲而盡,熱辣的酒水順着喉頭,激的胸腔一陣的發燙,嗆得他一陣的咳嗽。

    “怎麼愁眉苦臉的,”老楊頭夾了口菜,嘴裏一邊嚼着一邊說道:“喫菜,剛炒的鍋邊肉。”

    錢日生心裏泛起一陣的感動,除了跟瘦狗,這輩子還沒跟誰正經在一個桌上喫過飯,他低下頭,哽咽的嗯了一聲,卻不動筷子。

    老楊頭臥蠶似的眉毛顯得眼睛凹的很深,慢慢幫錢日生又倒了一杯:“你怎麼了?喫啊。”

    錢日生沒被人這麼對待過,生死大變讓他心裏更是壓得透不過氣,他低着頭卻回了一句:“謝謝楊伯。”

    “哦——我想起來了,”老楊頭兒眯了口酒,不覺話就有點多了,他有些迷離的看着錢日生:“瘦狗之前跟我說過,你只吃素,是不是?”隨即補了一句:“你這人奇怪,年輕人只吃素怎麼行。”

    “瘦狗”二字一出,錢日生彷彿被蟄了一下,冷不丁冒了一句:“楊伯,賀大人就任一共來了幾個人啊?”

    老楊頭一愣,面無表情的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就是覺得,這裏出了命案,怎麼不派人上報,我……我這沒有幫手。”他嘴裏遮遮掩掩,說的前後不搭,一下子又想到了瘦狗。

    老楊頭吱的眯了口酒,手指頭一豎:“一共四個,”隨即掰着手指頭一個個的數:“賀大人,師爺,還有兩個手下,好像輪流出去公辦,剛剛回來一個,又換了一個出去。”

    錢日生眉梢一抖,竟然有四個人!

    人數比他想的多,彷彿最後的一點光都被熄滅了。也不知是酒勁上來了,還是太過緊張,錢日生生怕老楊頭看出來似的竟然又一口把酒給悶了。

    酒水濃烈激盪心胸,他突然想到家裏的翠兒,“平安是福”像針扎一樣刺的他心裏一縮。

    “人不能搬石頭砸天啊”,瘦狗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眼淚終究還是滾落下來,隨即伏在桌子上憋着嗓子哭。

    老楊頭嘆了口氣,吧嗒吧嗒的點起了煙,整個臉都在繚繞的煙霧中顯得模模糊糊。直到錢日生收了哭聲,他才裹着菸嘴說道:“大男人的,你哭個甚麼,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錢日生哪裏能跟老楊頭說自己的苦衷,他頭沉沉的點了點,站起身:“謝了,楊伯,”他抹了臉上的淚痕拱了拱手,轉身就走了。

    只在開門的瞬間,聽見老楊頭在背後悠悠了一句:“年輕娃娃,你路長着呢,把腰挺直了。”

    錢日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邁步出門,剛走沒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刻意的咳嗽了一聲,他一回身,只見一個面生的男子站在身後,正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

    他剛要擡腳繼續往前走,那個人卻開了口:“錢仵作。”

    錢日升一愣神,隱約猜到對方的來歷了,只聽那人不緊不慢的說道:“郡守賀大人吩咐了賬房,從今天起,你領全份兒的工食銀。”

    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彷彿頓時失了聲,耳邊寂靜一片,錢日升的心如同被人砸了一下,雨夜聽到得模糊言語,瘦狗的死,真假郡守的臉……走馬燈似的在腦中穿梭而過。

    “回去吧,”那人說的一字一頓:“最近就不要來衙門了,安心在家聽命就好。”

    錢日生不知道是突然的執拗,還是一種掙扎,偏偏就是頂了一句:“我要去買幾個菜,發送發送我朋友。”說完就自顧自的走了。

    他心裏本就雜亂,這時候竟然看到一人站在自己房前。竟然是趙家飯莊的夥計,手上正拎着一個食盒。

    他有些詫異的問道:“這是……”

    “錢仵作,簡慢了,這是衙門裏特地給您定的,說您最近勞心查案,要我們一日三餐好好伺候。”他說的聲音又快又低,彷彿生怕周圍有人聽見。

    “啊?一日三餐都送?”錢日生冷不丁的聲調一提,將那夥計都嚇了一驚,趕緊四下看了看說道:“連送五天吶。”

    錢日生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將餐盒遞到了懷裏,同時還補了一句:“要我說您就是時來運轉,這份體面,你師父都沒有過呢。”

    說完生怕被人見着似的,便匆匆走了。

    大漢門縫裏偷偷瞄着外邊,直到錢日生進屋,才說道:“什麼人?”

    錢日生沉默不言,將食盒敦的放在桌上,隨即將裏面的飯菜端了出來。三菜一湯,一碗白飯,可錢日生卻眉頭緊皺。

    他緩緩坐下,盯着眼前的飯菜,一日三餐送上門,用意一目瞭然,就是不准他出門了。

    看來方已經查清了自己並沒有和其他人交往,祕密沒有外泄。

    但是最讓他注意的是,飯菜都是素的,這一點讓他更加驚恐,因爲之前去飯館點菜,因爲照顧瘦狗,他從沒有單點過素菜,只有瘦狗和那天聊天的老楊頭兒知道自己的習慣。

    窗紙被清晨的涼風吹的一鼓一翕,錢日生也幽幽的嘆了口氣,他能感覺一隻無形的手卡着自己的喉嚨,已經開始逐漸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