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三十六章
    令錢日生意外的是範老先生也跟着輾轉而來,每天繼續來上課,依舊是一副古板冷漠的面孔,對周遭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這次是講述北齊的舊事。

    “北齊開國之初,齊王被人暗殺,國內大亂。朝中兩派互爭上下,但是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雙方紛紛派人將扶持的兩個質子火速擁護回國即位。”

    範老先生抑揚頓挫的講述着百年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紛爭,彼時公子遙質於宋國,公子驤質於呂國,這場奪嫡之爭影響頗爲廣泛,誰能即位不僅關乎齊國氣運,更意味着宋、呂兩國勢力誰能夠掌控北齊的朝堂。列國爭霸弱肉強食,某個微妙平衡的破壞都會帶來身死國滅的代價。

    於是在避免戰爭消耗的情況下,這場北齊的奪嫡之爭成了一場先到先得的賽跑。爲了防止公子遙搶先,公子驤派兵劫殺,最終公子遙中箭詐死麻痹了對手,日夜兼程終於搶先回國繼承君位。

    扶風聽的特別的認真,從都到位連喘息聲都沒有,連錢日生都聽的津津有味,只聽範老先生最後一句作爲結尾:

    “公子驤事敗逃回呂國,在書冊上留下的最後一筆僅僅是一句‘遙乃踐祚,於是劫呂,使呂殺公子驤’。”

    最後老先生留下了一句疑問:“請公子細思,公子遙回國後爲何能夠順利即位。”

    扶風閉着眼睛想了想說道:“因爲呂強而宋弱,如果公子驤即位,北齊只能淪爲強國傀儡,而宋國也脣亡齒寒。”

    “那爲何再沒遭刺殺?”

    扶風聽完語塞,很鄭重的對着範老先生行了一禮:“謝先生教誨。”

    錢日生在一旁聽的雲裏霧裏,聽的不明所以卻又感覺有些懵懂的,彷彿風中飄舞的柳絮,越想抓卻越抓不到。突然,他抓到了,他站在扶風身側,對着範老的背影輕聲默唸着自己對問題答案的理解:“因爲身後有強大靠山。”

    待範老先生消失在門外,公子沒有喝酒而是盯着錢日生不停的看,最終停留在錢日生的左手上,不易覺察的哼了一聲:“我真不明白要你有何用?”

    錢日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巴結一下這個扶風公子。不光是因爲東家對的照料遠超他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扶風的簡單。他甚至願意永遠躲在這個公子的身後,暗中觀察每個面對他的人的表情面孔,相比佳夢關狡詐陰險的周旋,如今面對這種直率簡直就像微風拂面。

    於是他幾乎不加思索的說道:“我想留在公子身邊。”

    “哼,天生的奴才。”

    錢日生覺得扶風彷彿是一面擋風的牆,跟在他身邊他覺得安全,反而是晚上的夜風讓他心悸,那院門輕輕的叩響讓他有些害怕,他有些失眠了。

    宋掌櫃的要求也變嚴了,嚴峻的如臨大敵。他讓錢日生開始用筆記錄扶風公子每天的行程,何時出門、行蹤經歷、和誰交談,要做到事無鉅細一一報備。錢日生甚至覺得無聊至極,索性就把一篇篇流水賬交給宋掌櫃。

    “十九日,巳時出門,入和悅樓獨飲。未時一刻,入雅樂坊聽曲。酉時二刻回。”

    他燈下吹乾了墨,將賬冊闔上,隨即悄悄走出院門看着天上閃爍的星光,他隨意的扭頭髮現偏房正亮着燈,一個女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時不時的身體前傾然後手臂橫移一下,機杼聲特有的節奏在夜風中隱隱約約。

    錢日生看着心頭就像被人戳了一下,他忽然就想到了翠兒,也是這樣幫自己縫補衣服,晚上織布繡花賣些銀錢。

    “翠兒,我當仵作了,”窗紙上的影子在錢日生眼前漸漸朦朧,他看到了自己喜滋滋的邁進翠兒的小院:“以後我就能掙錢了,一個月一百二十文。”

    翠兒擡頭看着他笑,她又瘦又小,眼睛彎的像月牙一樣,一笑倆酒窩,錢日生想着想着泛起了一陣酸苦,繼而又念起了瘦狗,想到自己如今鬼不像鬼賊不是賊的境遇,老楊頭隨口的那句話,讓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你已經出了佳夢關,難道還想做個小仵作嗎?”

    這天傍晚錢日生想出門去宋掌櫃那裏和馬先談談,他很想了解一下外邊的情況,也想探探馬先的想法,如果有可能,他想趕緊離開這裏。離開這裏需要兩個條件:錢,文牒。巧了,都捏在宋掌櫃手上。如果能說動馬先就好多了,他身邊值得信任的人不多,馬先算是一個。

    他走出房門沒幾步,卻聽見院子裏有人說話,他仔細辨認了一下是公子的聲音,聲音不高斷斷續續的,好像在與人交談,可零星的語句卻不像是跟鳶兒和孩子說話,難道有客人?

    錢日生好奇的穿過月洞門,偷偷在柱影下探出頭,殘月如鉤,在淡雲中若明若暗,只見公子在碎石小徑中負手前行,一掃白天孤傲凜冽的模樣,此時臉上帶着矜持的微笑顯得步態從容,正細語平和的和人說着什麼。

    錢日生不明所以的更加好奇,偷偷的弓着身子側耳細聽,可聲音又弱了下去,他以爲是被人發現了,小心的偷偷望了一眼。只見公子此時站立如松雙手交於胸前,像是在對別人莊重行禮,嘴裏念念叨叨着顯得很是謙恭。

    是誰啊?錢日生移了兩步,透過遮遮掩掩的假山石,轉出來一看,不由得錯愕的渾身發毛,彷彿見了鬼似的牢牢定在地上,遠處的公子還在低聲輕語,時而淺笑時而沉思,可令錢日生驚異的是對方身邊竟空無一人!

    “由他去吧。”鳶兒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門廊暗處,冷不丁的話語嚇得錢日生身子一顫,急忙扭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他……公子……生病了嗎?”

    鳶兒搖搖頭,略略望了遠處的公子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心病吧。”這時公子聽到人語聲,陡然轉身問道:“什麼人!”

    錢日生趕忙走出去,讓自己亮在明月之下:“公子,是我!”

    “你是什麼人!”公子一跳身子,驚恐的盯着錢日生,竟然猛地一扯嗓子叫道:“來人!”

    錢日生莫名的一驚,眼前的公子五官扭曲好像不認識自己似的,左手猛地按住腰側右手虛握,儼然是個拔劍的動作,把錢日生看的更加毛骨悚然,他結結巴巴的說道:“公……公子……是我。”

    對方發現並沒有攜帶兵刃,頓時更加慌亂的手舞足蹈,夜風徐徐中驚叫不絕。鳶兒見狀趕忙小跑過去,一步一步的靠向公子身邊,柔聲安慰道:“別怕別怕,沒人害你,沒人害你。”

    可公子卻一把將鳶兒重重推到在地上,更加驚恐的望着四周,大叫着:“來人!來人!”遠處一聲童聲叫着跑了過來:“媽!”錢日生生怕公子傷到孩子,一把攔住霖兒,可小孩子心疼母親扯動着小小的身軀就要往鳶兒那裏掙扎。

    鳶兒費力的起身一邊安慰着孩子一邊靠過去勸道:“沒人害你,我是你妻子啊。”

    “你不是!”公子彷彿被觸動了什麼,陡然變得更加暴怒,指着還在地上的鳶兒罵道:“你個賤人!是你勾引我的!”

    月光斜照在鳶兒的淚眼婆娑的側臉上,錢日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緊緊摟着孩子以免被公子誤傷,只聽鳶兒哭泣着說道:“你醒醒吧,是我啊,難道你也不認得霖兒了嗎?”

    鳶兒回望了一眼小孩兒,哽咽的對着扶風說道:“你當時不是說什麼‘疾風之勁草,久旱逢甘霖’嘛?”

    她癡癡的望着扶風,扶風也被勾起了回憶,漸漸安靜了幾分,喘息着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恢復了些許理智,呢喃着錢日生聽不懂的話語,一時間他彷彿被上了身,魔怔的六親不認。

    “你說我們苦點就算了,希望孩子能否極泰來?霖兒的名字是你取得呀,你忘了?”

    “霖兒?”公子呆楞了一下,看着遠處怯生生的孩子,雙臂微張了一下,可孩子卻膽怯的一個激靈立即縮在錢日生身後。扶風轉而又陰沉了臉,對鳶兒狠狠的說道:“是你!你死了這條心吧!你不會有名分的!”

    豈料鳶兒劈頭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打的扶風一個踉蹌,這一幕來的太過突然,看的錢日生腦子一片空白,還沒來得及反應,鳶兒一把扯過孩子哭泣着跑開了:“我還圖什麼名分呢!”

    錢日生萬沒想到平素溫文爾雅的鳶兒竟然會擡手打人,他生怕扶風惱羞成怒更加狂暴起來,但是等了片刻對方卻沒有動靜,四周彷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晚風習習中,公子拖着長長的影子仍舊呆立不動,輕笑了兩聲,然後卻嗬嗬笑個不停,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

    錢日生第二天將公子突發狀況告訴了宋掌櫃,他提醒道:“以前從未這樣過,可能得了癔症。”他好心的建議請個大夫看看,可宋掌櫃只是認真的確認了一遍扶風的言語,並詳細的詢問了最近是否有人和公子來往,話裏話外對公子的病隻字不提。

    “錢小哥,你來看看這個。”宋掌櫃將一頁紙遞了過來。

    錢日生接過後略看了看,只見紙頁上面字跡工整,筆鋒勾轉頗有風範,但是內容卻有些摸不着頭腦,密密麻麻的看下來,卻是一份病歷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