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六十八章
    公冶王剛在戶部督辦流民安置事務,下人送來一封密信,他拆開剛開兩行立刻起身打道回府。

    不一會兒賀遠山與陸伯言也到了,他將信遞給二人,三人都互相看了一眼,陸伯言長得慈眉善目,說話也是斯條漫裏:“雍王病倒了,病的也真不是時候。”

    此話一出,三人都心裏一跳,陸伯言在闌珊的燭火中俯仰生姿,顯得更加陰鬱:“如今六爺您是坐京的王子,雍王此時得病,三爺恐怕知道的比我們要早,而且離得也近。如果有個萬一,一紙詔書賜死,六爺您奉詔還是不奉詔?”

    公冶王嚇得差點沒站起來:“危言聳聽了吧,朝臣圍侍,三個敢做這麼大的手筆?”

    賀遠山含了口茶在嘴裏品了品,醞釀着說道:“非常之時便有非常之事,三爺督辦糧草,手裏是有兵的,到時候來個‘帶兵救駕’,挾天子令不臣,我們可就被動了。”

    “不不不,”公冶王臉色有些發白的說道:“眼下還不至於,三哥畢竟是第一順位,他不動也能即位,何必做這等子造反事?”

    “六爺,”陸伯言穩重的坐在對面,古井一樣的眼睛閃爍着:“豈不聞前朝典故?論地利您獨坐京城近水樓臺,六爺並不太忌憚三爺。但眼下出了變故,地利便不如天時了,如果此時雍王被人裹挾,外有婁山國遙相呼應,進則兵臨京師奉詔即位,退則擁兵自重分而治之,這種機會三爺會放手?”

    “他不動手又能如何?”

    陸伯言睨了六爺一眼,也猜不透對方是裝傻充愣還是真的點不透,索性把話說開:“如果三爺不動手,便是他傻!雍王如今病重,一旦回京重症不起,賀大人又總管京師防務,九門一閉便可柩前即位,到時候您便天時地利人和,三合爲一,三爺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一陣寒風撲進來,滿室的燈燭搖曳不定,窗紙都不安的簌簌作響,屋內登時便顯得有些陰森。公冶王不勝其寒的摸了下肩頭,聽着院外蕭索的落葉聲,心有餘悸:“你的意思我明白,可眼下局勢不明,父王英明神武,萬一詐中有詐……”

    公冶王直視着燭火彷彿和劍南王隔空對視,賀遠山此時插言,話語在心間刀鑿斧刻一般:“天若有情天亦老,六爺這樣的機會一旦錯過,只能指望三爺暴斃了。”

    公冶王呼吸有些不穩,失神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依二位所看,如今這步棋該怎麼走?”

    陸伯言翻眼想了想說道:“那個扶風也非久居人下之人,我猜測三爺聯手扶風是應有之計,既可以穩定朝局,又可逼殿下俯首,這是二打一的局面。”

    “咹?”扶風眉頭皺了皺,扶風他見過幾次,並非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於是搖搖頭說道:“他一個回國質子能有多大前程,多他一個少他一個恐怕也不打緊”

    賀遠山說道:“我查探過他在獄中的表現,可謂沉着鎮定,先是將自己洗脫清楚,冊封之後立刻返身死牢爲賀三川翻案,這一手真是大出意外。”

    公冶王睨着眼瞅了賀遠山一眼:“你不要老計較賀家家主的位置了,家務事遲早幫你料理清楚。”

    賀遠山撇撇嘴:“六爺您多想了,我賀某人還不至於斤斤計較這些,我擔心的是賀三川和扶風暗中似乎有什麼協議,扶風孤立無援,眼下有個姓梁的爲其織羅羽翼,馬先和他出生入死,賀三川因他翻案,而且那個姓梁的還是個情報掮客,殿下想想,扶風哪裏無依無靠,不知不覺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班人馬。雖然做不成什麼大事,做個絆腳石還是滿夠的。”

    這句話讓公冶王一下子警醒起來,想着雍王對這個世子的態度,的確有些過分的親近,扶風不請旨就自行指派密參院拿下右巡御史,暗中還拉攏了賀家,這等心智的確令人意外。”

    陸伯言也進言道:“自古共患難易共富貴難,扶風在外爲質可謂心如死灰,傳言其放浪形骸,可如今回京,做的事情既穩又狠,夏枯藤下野那件事都沒有他,可每件事都關於他,說句危言聳聽的,我擔心那個裴元華都在暗中配合呢。”

    陸伯言金魚眼泛着遊離的光:“殿下試想,扶風如今已經封王,兩位哥哥勢同水火,他冷眼旁觀,您要是他您會怎麼想?”

    扶風從齒縫間迸出一個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陸伯言望着窗紙上搖曳的樹枝,彷彿望眼欲穿:“扶風的言談舉止令人刮目相看,不要忘了,雍王當年也曾做過質子,光這一點,您和三爺誰都比不了,而且扶風沒有敵國的背景,調教好了,選幾個顧命大臣扶持朝堂,隨後禪讓給太子之子,也是前朝有過的事情!”

    這幾句話說的敲骨吸髓,將公冶王聽的愣住了。

    “你說怎麼辦?”

    只見陸伯言雙眼露出一絲鍼芒似的冷光,轉臉湊到燈燭邊,噗的一口吹滅。

    屋內陡然漆黑,公冶王身子一縮,顫聲說道:“這一步踏出去豈不死無葬身之地?”

    陸伯言陡然發言:“可以借刀。”

    時至八月中旬,雍王已移駕蒼山,太醫輪流看診,錢日生也忙着跟前伺候。他一直陪在雍王身邊,雍王有精神了,他就陪着說說民間見聞給雍王解悶,雍王犯病了,他就一勺一勺的喂藥擦身,他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目光看着蒼老的雍王,彷彿看到了師父和翠兒。

    這樣的陪護讓雍王極爲舒適,甚至能和錢日生笑罵幾句,說錢日生粗手粗腳,錢日生偶爾也會下意識的回兩句嘴,反倒讓雍王更加寬鬆:“竟瞧不出,你還挺不服的呢。”

    “老小孩老小孩嘛,”錢日生一邊擰着毛巾一邊給雍王擦着嘴邊的藥漬:“哪有人不老的。”

    “是啊,老了,他媽的,我也有今天。”雍王苦澀的嚥下咬,躺在牀上一邊喘息一邊感慨道:“還有好些事沒做呢,不甘心吶。”

    “把病養好了再做就是了,你舌頭怎麼了?”

    雍王一詫異剛一張嘴,錢日生一勺藥又餵了進去,雍王一邊咳嗽一邊罵,內侍們趕緊過來,朝着錢日生擠眉弄眼,雍王卻揮手不讓他們把錢日生請走。這些日子雍王越來越依賴錢日生,錢日生心裏也覺得有些無奈,想要巴結的巴結不上,自己巴不得離遠點反倒得了老人的心。

    夜裏錢日生剛剛回到住處,發現屋內已經有人在等他了,他驚訝道:“東家?”

    梁公子噓了一聲,把他拉進帳篷深處:“雍王怎麼樣了?”

    錢日生想了想:“病的不輕。”

    東家湊近他的耳邊交代道:“我已經和蕭先生通了消息,你繼續好好服侍,什麼都不要多做,一切聽我安排。”

    錢日生針扎似的吸了口涼氣:“你要……”

    東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不讓你做什麼大事,記住,你以後得到的都是我爲你爭取來的。”

    此時外頭颳起了西北風,吹的氈房噗噗作響,這時何遙急急忙忙的趕過來,慌亂的還沒進來就在外哎呦一聲摔了個跟頭,隨後狼狽的爬起來倉促的喚錢日生趕緊陪侍雍王。帳篷裏錢日生一聽動靜便知道雍王那裏出事了。東家躲在裏面交代道:“好好做。”

    當錢日生感到雍王營帳的時候,只見大臣們都到了,只聽雍王喘着粗氣揮了揮手,衆人方徐徐退下,只剩下錢日生一人。

    “父王……”

    “你說老百姓家裏要是長輩去世,後事安排的好嗎?”

    錢日生聽到這裏就知道今天話題不對了,便謹慎的答道:“也有鬧彆扭的。”

    “說一個我聽聽,”雍王眯開眼看着篷頂:“我當年在北齊爲質,老百姓家的事情也見的多了,當時覺得挺好笑,如今才覺得心酸吶。”

    錢日生一時也蒐羅不出,雍王卻較勁似的發問,只得硬着頭皮將蔡家老號的事情說了一遍。

    雍王聽後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後舒了口氣:“聽起來你也是有野心的人,我看錯你了。”

    錢日生嘿的一聲解釋道:“我無依無靠的能有什麼非分之想,安安穩穩過着好日子比什麼都強。”

    “唔,這我相信,”雍王這次顯然虛弱了很多,說話有氣無力,下一句卻將錢日生震得差些跪倒:“畢竟你不是真的嘛。”

    錢日生臉色白的如同窗紙,渾身鬚髮直立,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是個仵作,是嗎?”雍王再次發問,雙目望眼欲穿。

    錢日生終於跪了下去。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寡人對你的經歷倒是很感興趣。”

    錢日生嚅囁了一下,將自己的所有經歷一五一十的說了,他說的很慢,每說一句都感覺積壓在心頭的石頭鬆動了幾分,隨着故事的曲折他也彷彿回到了當時的情景,往日種種走馬燈似地在眼前亂晃。

    “好膽色,”雍王聽完瞿然睜目:“其實馬先回來就把你招了,夏枯藤立刻就告訴了我,是我按着不許他們把你戳破,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什麼目的。”雍王眼神中帶了幾分神采:“沒想到啊,你竟是個可憐人,更沒想到你能走到這一步。”

    錢日生神色黯然,卻渾身一下子輕鬆了,反倒坦蕩的說道:“唉,要不是被逼無奈,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啊。”

    “繼續下去。”

    錢日生詫異的一擡頭,只見雍王慈祥的看着他:“寡人要你繼續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