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順小吏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怎麼還不收我爲徒?
    第二天,廣文館二十三人全部到齊,無一人缺席。這些嬌生慣養的權貴子弟們以爲只是一陣風,熬過去就算了。誰曾想王雲居然親自來廣文館上課。

    國子監其餘館堂的學子們,仰慕昱明公的學問,紛紛跑來旁聽。王雲來者不拒,結果沒幾天,廣文館烏泱泱擠滿了數百人。

    這種情況下更不敢跑了,繼續熬着吧。偏偏昱明公教學極嚴,十日一旬考,三十天一月考,能把人考吐血來。

    權貴子弟誰喫過這個苦,有兩個實在扛不住,翹課了。

    王雲也不多話,直接一張紙條子遞到各府上。貴公子不用來了,被開除了。

    第二天,這兩位被各自的老爹打得鼻青臉腫,五花大綁,背了荊條叫家僕押送了過來,跪在廣文館門口負荊請罪。

    還撂下狠話,要是不能重回國子監廣文館就讀,不用回家了,跪死在這裏算了。

    跪了整整一天,真的差點跪死過去,王雲才鬆了口,讓兩人改過自新,以觀後效。

    這一幕把其餘學子們嚇得瑟瑟發抖。

    回家一問才明白,誰當祭酒都可以划水摸魚,唯獨這位不行。人家在讀書人的威望太高了。

    首先不要說在先皇年間,因爲直言力諫,被貶到隴右祁連山下去,人家不自暴自棄,開辦學校,教化地方。光這點,就讓天下讀書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其次,人家可是真正的詩書世家。

    遠的不說,曾祖父三元及第,以閣老致仕;祖父二甲進士,以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父親是狀元,以禮部尚書致仕;本人是探花。認真捋一捋,滿天下的讀書人,只要有功名的,都能扯得上關係。

    最後人家的學問已經超然,隱然有了開宗立派大宗師的風範。文章做得又是極佳,每回一出,洛陽紙貴。

    家世顯赫,品德高潔,學問卓絕,這樣的人說你朽木不可雕也,滿天下誰敢再收你做弟子?你就等於自絕於士林。

    其實岑國璋在其中也混得挺慘的,每回考試,都是三名之內。要是遇上哪位生病請假,能衝進前一二位。因爲是倒着數。

    人家再是紈絝子弟,也是從小被長輩擰着耳朵背書,啓蒙有名師教誨。再浪蕩肚子裏還是有些存貨,做這種制義文章都是家傳的手藝。

    岑國璋倒好,考個秀才都是撞大運,後來又被轉世奪舍,腦子裏那點文章存底早就稀裏糊塗地煙消雲散,能寫得一手小楷繁體字,都靠了腦子裏的潛意識和手臂的肌肉記憶。

    再多就真沒有。

    所以他回回考試,名次都是次要的,最痛苦的是如何把一張紙寫滿。

    但岑國璋是真聰明,前世他從小學考到博士,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考場老麻雀。考過幾回,終於讓他總結出經驗了。現在每回考試,終於不用咬斷幾根筆管才能湊齊字數。

    敬一亭祭酒書房裏,看着桌子上岑國璋的試卷,王雲不停地搖頭,提起筆來,想寫幾句,可是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在旁邊幫忙的楊謹看到老師這個模樣,連忙問道:“老師,怎麼了?”

    王雲放下筆來,好笑又好氣地說道:“此子奸猾似鬼!”

    楊謹好奇地接過卷子,匆匆一看,並不覺得怎麼樣。

    “老師,岑益之這篇文章,做得中規中矩,破題、承題,勉強點題;起講、入題,還算規矩;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寫得有些湊合,排比對偶的文字,有點東拼西湊的意思。”

    王雲沒做聲,起身找了幾份卷子出來,遞了過來。

    楊謹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

    幾份卷子幾乎格式都一樣,就像一個大框,分成八個小格,然後根據不同的題目往裏面填不同的文字。

    最讓人無語的是,這些文章的核心思想只有一個。

    嗯,聖人的話說得很對,對在哪裏?就是那裏這裏,總之就是很對!我們要好好學習聖人的話,以它爲準則,奉爲圭臬!誰也不準反對,誰反對我們就要鄙視他!打倒他,再踏上一隻腳!

    幾份卷子一對比,你看到就是大同小異,就是套話來回地說。可你偏偏不能說他說得不對,寫得差。可你要是說他寫得對,就太昧着良心,因爲這卷子裏,一句有營養的話都沒有!

    可是笑着笑着,楊謹笑不出來,反倒覺得有些後怕。

    他駭然地對王雲說道:“老師,我怎麼覺得這岑益之把科舉制文的要害給悟透了。”

    “你明白就好!這個臭小子,如此聰慧,稍微肯花點心思在科舉上,把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再按照他這套路,不要說一甲,保底也是一個三甲同進士。”

    楊謹回味了一下,也搖頭嘆息道:“是啊。”

    如此有套路的文章,再把文字詞句提煉好,文筆用好些,哪個考官敢不錄取?就算是好劍走偏鋒的主考官,他也只敢把名次往下壓一壓,萬不敢說這文章做得差。

    政治正確擺在那裏,又寫得如此通透,誰也不敢冒大不韙去汰黜它。

    兩人正感嘆着,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吵鬧聲,而且越來越喧雜。

    王雲眉毛一豎,呵斥道:“太學重地,何人在此喧譁!去看看!”

    外面的書吏連忙應道,兩條腿跑飛起來,都打到屁股蛋子上,一溜煙就消失在古樹陰影中。

    過了一會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告道:“啓稟老大人,誠心堂兩位監生吵了起來,一位說他的錢包丟了,懷疑被坐在旁邊的那位給摸走了。另一邊死活不承認,說是被冤枉了。兩人在那裏爭執,各有一羣好友相幫,結果爭吵起來。”

    王雲一聽,眼睛一亮,站起身來,“去看看!”

    王雲和楊謹悄無聲息地來到誠心堂,只見上百位監生圍在那裏,聽到裏面有人在大聲嚷嚷道:“全公子家財萬貫,會偷肖秀才的區區四兩銀子,真是貽笑大方!”

    “沒說全春芳貪這點錢,沒錯,這點錢對於他來說,去趟八大胡同都不夠車錢。可是這區區四兩銀子,卻是肖秀才三個月的餐費房租。故意摸了去,好讓他難堪唄。”

    “呵呵,你自己什麼心思,就把別人想成什麼樣子。你們這無憑無據的,休要血口噴人!”

    “往日裏全春芳戲弄欺凌肖秀才,我們可都看在眼裏。摸了人家的錢,丟到茅坑裏,讓肖秀才風餐露宿三個月,這種事情,全春芳做得出來。”

    “就是,比這出格的事全春芳都做出來過,這種事怎麼做不出!”

    “就是就是!”

    可能那位全春芳全公子在監生裏的口碑不好,又或許跟他一樣的富貴子弟們不習慣這種口舌之辯,完全落在下風。旁邊的監生們似乎羣情激盪,有偏向肖秀才的意思。

    看到王雲兩人走了過來,監生紛紛拱手作揖,讓出一條路來。

    走到裏面,只見兩人,一富一貧,一白一黑,各自身邊有兩三位好友在幫腔,當事人反倒沒有出聲。只是富貴的全春芳一臉的不屑和倨傲,貧寒的肖秀才一臉的悲憤。

    看到國子監祭酒昱明公來了,瘦黑的肖秀才不由悲從中來,忍着眼淚,躬身作揖,戚聲道:“請昱明公爲學生做主。”

    其餘站在他一邊的監生們也齊聲道:“請祭酒大人做主。”

    聲音整齊洪亮,驚飛了附近樹上的幾隻老鴰。

    王雲環視了一圈,發現岑國璋在人羣裏看得是津津有味,恨不得搬張凳子端盤瓜子坐在那裏繼續觀賞。

    他伸手一指,“岑益之,出來!”

    岑國璋愣住了,隨即又嘆了口氣。像我這麼帥的人,站在這堆人羣裏,就像黑夜裏的一輪明月,怎麼躲得開?但是昱明公,你不能因爲我是國子監裏最帥的,就把我揪出來應差啊!這樁破案子,我一雙火眼金睛剛纔都看得八九不離十。

    無非是同窗之間的是非恩怨,就算是道破了,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成就感啊!

    但是岑國璋偏偏又不得不強打精神,走了出來。唉,拜個老師,真難啊,我都表現得如此優異,怎麼還不收我爲徒?

    唉,我這曲折,都快趕上孫猴子在斜月三星洞的遭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