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順小吏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叛軍是黃昏時分趕到江州城下。他們在離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安營紮寨。

    號稱十萬大軍,遠遠看去,漫山遍野。迅速搭建的營寨,像一道道鐵鎖鏈,把孤立的江州城層層束縛,死死捆住。

    七千守備兵上城牆,成爲守城主力。

    四千鄉兵分據路口和各要隘,維持秩序,肅奸查驗。

    一萬六千青壯被編練成四營,協助搬運兵甲軍械,巡警戒備。

    四千右路水師江州營守住北門、水寨、糧倉、武庫和府衙。

    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如此情景,讓全城百姓稍微心安。

    緩緩入夜,叛軍沒有循例派出招降使者,而是兵馬四出,把江州城四周的村莊掃蕩了一遍。

    聽到遠遠飄來的哭喊聲,整個江州城在寂靜中傾聽。被安置在校場、寺廟、府庠等地的百姓,都是聽從官府召喚,拖家帶口逃入城中的。

    他們聽着城外傳來的聲音,心裏暗暗唸佛號。幸好聽了岑青天的話,躲進這城裏來,免了一場災禍。

    想起那些心存僥倖的鄰居鄉親,心情有點複雜。有些痛惜,又有些慶幸,內心深處還有幾分得意。

    誰叫你們不聽岑青天的話。黃貔貅的話可以不聽,吳斯文的話也可以當放屁,怎麼連岑神斷的話可以不聽呢?

    他晚上給閻羅當差,誰生誰死的事,他門清啊。

    阿彌陀佛,三清在上,保佑岑大人借來陰兵鬼將,將這夥子叛軍一掃而空!

    岑國璋一身戎裝,站在院子裏,看着天色,默不作聲。

    玉娘獨自一人,慢慢地走了出來。

    岑國璋見了,連忙上前去扶住。

    “大家都睡不着啊。你等會,我去拿個墊子,天夜了這凳子坐着冷。”

    鋪好墊子,玉娘緩緩坐下,輕聲道:“相公已盡人事,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天意?”岑國璋輕笑了一聲,“以前讀史書,讀到大戰前夜,名將良帥酣睡如常。我不行啊,提心吊膽,連一身戎甲都不敢脫下。”

    “相公苛求自己了。前年這個時候,相公還是窮酸秀才,惶惶難安。而今卻肩負起討逆平叛的重任。江州城十萬軍民的生死,也在相公轉念間。你能做到而今這個樣子,實屬難得了。”

    “娘子在安慰我。有你們在身邊,我神定心平不少。”

    玉娘看着岑國璋,自己的相公,突然揮手將其招到身邊,湊頭過去,貼在耳朵邊問道。

    “老爺,安德縣城,你是不是早預知有這場慘劇?”

    岑國璋默然一會,幽然問道:“娘子爲何這麼說?”

    “當初衆人都說熊知縣可惡,請求將參劾其去職。是相公力排衆議,執意保下他的。”

    “熊百鳴自詡清高,執拗偏激。他在安德城,至死都不會降敵的。安德城位於江州陸路要道,叛軍非取不可。能拖延幾日,我們便多了幾分勝算。”

    “相公,可是安德城上萬百姓,他們死得好冤!”

    “冤?!”岑國璋厲聲說道,“造反不是請客喫飯,打仗是要死人的。國朝承平百年,文恬武嬉。如果不是安德城上萬百姓的血,江州城許多百姓,看到叛軍來了,說不得攜老扶幼地出來圍觀,還要叫聲好。”

    “在他們眼裏,就算慘烈的改朝換代,也不過是戲文的扮樣和唱詞,飯後茶餘的閒聊。他們不知道,任何有關打仗的記載,都是如山的屍骸沾着如海的血水寫出來的!”

    “可那是上萬人的性命。”

    玉娘雙眼閃爍着淚光說道。

    “上萬人的性命。我娘子,你看着吧,安德城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如果還不警醒,後面死的人將是安德縣城的數十倍,上百倍!”

    “相公,想不到你的心,真的好狠啊。”

    “娘子,這是因爲我知道,而今的大順,就像一棟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卻四處透風的樓閣。外面還有一圈窮兇極惡的強盜在虎視眈眈。”

    “樓閣裏的人,不是醉生夢死,就是麻木不仁。不用鮮血洗刷他們的雙眼,是看不清這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

    看着壓低着聲音,卻依然藏不住心底激憤的相公,玉娘覺得他突然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仔細一想,又彷彿沒有變,只是把平日裏一直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情緒,今晚像火山爆發一樣,悉數迸發出來了。

    “老爺,安德城百姓是無辜的!”

    施華洛從屋裏衝了出來,厲聲說道。

    “哪裏的百姓不是無辜的?”岑國璋反問道,“江州城十萬軍民不無辜嗎?洪州城、富口縣、澤洪縣,你說說,哪裏的百姓不無辜,可以派去送死!”

    施華洛啞口無言,冷冷地看着岑國璋,過了一會,冷笑幾聲說道:“佛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們岑大人卻說,你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站在一旁,一臉大義凜然,一個勁地叫別人爲國盡忠,這種人會招雷劈的!”

    施華洛的話,就像一把刀子,紮在了岑國璋的心口。

    他瞪圓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施華洛,面目如此的猙獰恐怖,彷彿全世界的痛苦,全彙集在那一張臉上。

    玉娘被驚得臉色蒼白,屋裏的白芙蓉更是嚇得縮在了被窩裏,抱着大姐兒瑟瑟發抖。

    唯獨俞巧雲,不知何時飛到了屋頂上,抱腿坐在明月下,慷慨唱道。

    “頸血濺干將,屍骸零落,暴露堪傷。又首級紛紛,驅馳梟示他方。淒涼,嘆魂魄空飄天際,嘆骸骨誰埋土壤。堆車輛,看忠臣榜樣。枉錚錚自誇鳴鳳在朝陽。”

    聲音高亢清麗,雖然沒有老生那份雄厚悲涼,但是卻唱出了另一種淒厲悲憤。

    聽到這裏,岑國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雙手在地上狠狠地捶打着,嚎啕大哭。

    “我只是想讓熊百鳴死守安德城,爲我們爭取幾天時間。我沒有想到,這些混蛋如此沒有人性,居然屠城!屠城啊!都是一省的父老鄉親,說着一樣的方言,這些混蛋居然下此毒手!這些混蛋,竟然如此沒有人性!”

    岑國璋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恨得是咬牙切齒差點牙根都咬斷。

    玉娘站起身來,走到跟前,緊緊地抱住岑國璋的頭。

    此時的岑國璋,依舊跪在地上,臉緊緊地貼在玉孃的懷裏,哭得就像一個嬰兒一般。

    施華洛站在旁邊,默然無語。

    或許岑國璋從未想過讓安德縣城的百姓爲大順朝盡忠,只是讓他們跟着熊百鳴抵抗幾日,等熊百鳴身死殉國,他們再投降就是。

    不管誰做皇帝,都得有人種地交皇糧。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石萬虎居然下令屠城。叛軍還沒殺出豫章,在家門口就敢幹出這麼駭人聽聞的事情。這些傢伙喪心病狂到了這個地步!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難怪老爺這麼傷心!不管給自己找了多少個高尚正義的理由,他終究過不了內心良知的那道門檻。

    看着泣不成聲的岑國璋,施華洛心裏剛剛聚起的恨,已經消散,剩下的只有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