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八章 夏日涼歸
    溫風襲人,拂亂了令狐子琴黑玉般束起的長髮。

    山口吹來的氣息都令子琴感到陌生。立榕山四季分明,子琴已過而立之年,卻有大半生都未曾踏足山下。此時站立洞口,遙望遠方黑魆魆的農莊高樓,一時卻躊躇着該先向何處而去。

    正值夜幕深沉,倒不知爲何南向的遠處隱隱閃着燈火而不同尋常,心想自己此次下山,想來也繞不開碎瓊林的繁瑣,倒不如打定主意過去碰碰運氣。

    待得天矇矇亮時候,燈火通明處終於安靜下來,街巷中隨處可見披頭散髮、腳步拖沓的男女相互迎來送往。天亮之後的花塔沒了燈火搖曳,就那樣灰頭土臉地混在散發着汗腥味的街巷中,顯得比百年前的術戰遺骸還要破舊。

    此刻隨不及夜半雞鳴時刻樂舞嘈雜,卻也時不時傳來一兩聲轉軸調絃的響動。樓上樓下有不少五顏六色的女孩子衣衫不整,懷裏抱一截柳琴或阮,斜靠在地上打着哈欠。

    這個白天與尋常沒有什麼不同。

    市井俗謠嘔啞嘲哳,自是入不了子琴的耳。若不是子琴讀慣了聖賢詩書,想不出些粗俗詞來貼切地形容這一系列亂七八糟不成文的調子,那簡直是“難聽親孃給難聽開門——難聽到家了。”

    便是在這叮叮咣咣的亂境中,不知何處的輕輕小調隱隱飄進清晨的空氣: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裏,落紅梅子東。”

    子琴停住了腳步。這樣的調子在立榕山上自然從未聽過,一時竟也莫名耳熟,似是掩埋已久的記憶被一層層揭開似的。不由得一邊思索,一邊向着一座高聳入雲的花塔走去。

    推開門,坐在一樓大堂的上了年紀的肥胖女人向門口瞟了一眼,便沒再理會。想來子琴歷經一夜奔波,此刻碎髮凌亂,黑眼圈若隱若現,若說是落了東西回來找尋的客人也不足爲奇。子琴也不解釋,徑直無聲地向內走去。一擡頭,恰巧與出現在樓梯口的年輕公子撞了個四目相對。

    白衣公子快步下樓來,腳步輕淺利落,身法輕盈,倒像是不知修習哪門術法的孩子。

    一把雕刻精緻的白篪在公子腰間微微晃動。虎頭浮紋在篪頭栩栩如生,縱是污水街頭穿着開襠褲四處亂跑的孩子,也說得出這白篪的主人是誰。子琴箭步上前,一把掰住年輕人的肩膀。

    那公子反應竟也迅捷,登時後躍,無奈子琴出手即中,那年輕人只覺得肩膀陡然一痛,生生沒能躍出去。

    南簫家裏能拿出這把白篪的只有三個人,除去一個女人,眼前這個是哪一個?

    不等子琴猶豫,樓上斷斷續續的小調竟然重新連貫起來: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

    南嘉攸靜靜盯着眼前突然出現的發冠稍亂的青袍男人的臉,青袍男人也同樣從容地望着他的雙眼。這是嘉攸第一次感受到,這世界上除父親之外,其他陌生人周身所包圍的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青袍男人眼中的平靜,似乎絕不是一句花塔小調便可以化解得開。想到此處,嘉攸凝神彙集全身力氣於右肩,忽然發力,縱身竭力向後。卻不料青袍男人正在此刻鬆開了手,南嘉攸撤力不及,一個猛子“啪嚓”一聲,在大門口摔了個四腳朝天。

    甚至都來不及起身回看一眼,嘉攸便匆忙飛身跑走了。

    “好利落的身法!”子琴心中冷冷讚歎一句。回望一眼樓上,時斷時續的阮聲戛然而止。

    連“蕊心塔”的人都要牽連進來,是子琴萬萬沒想到的。不過既然謎面揭開,便沒有上樓再傷一條人命的必要。子琴轉身出塔,順着白衣少年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蕊心塔”以彈撥之法聞名於世。百年來女子單傳,是比東琴、西箏、南簫、北笛都要久遠的術法傳承。待得子琴離開,已是辰時有餘,大街小巷的吆喝叫賣不絕於耳,空氣中也隱隱飄來早點的香氣。

    子琴用隨身攜帶的玉佩換來些麻餅和熱粥,一路凝神聽着遠遠近近男女老少的閒言碎語。“聽說昨兒個晚上又有官兵鬧事了?”

    “可不是,已經三四次了,哪兒有漂亮姑娘,哪兒就要出一場亂子!”

    “得,以後還是自個兒攢錢尋花塔吧。聽說新來了一批彈柳琴的水嫩娃子,嘿嘿……”

    後面的言語不堪入耳,子琴便收回注意力,尋得一家織染坊,用剩下的碎銀兩染黑了青色的外袍,又將長髮披散下來,估摸着白衣少年一時認不出自己,這才直奔南簫的老窩而去。

    明晃晃的火把縱橫十里,一疊又一層的傳令聲從南林古墨城中激盪着向外傳,震得大地嗡嗡作響。城中最大的一座金殿裏更是明如白晝,賓客觥籌交錯,酒氣香得似是醉倒了枝頭的夜鳥兒,一羣羣嘰嘰喳喳說起了胡話。

    層層笑聲似要掀翻了房頂,縱是壽麪濃汁灑在了鵝絨地毯上也無人在意。

    華初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今天是碎瓊林南簫南掌門六十大壽的好日子。遠近稍有名望的大戶門派都前來賀壽,也有小門小派湊在人羣中,期待趕着熱鬧日子分一杯喜羹。南嘉攸束手立在父親身後,微微皺眉,老生臉譜似的神情與八方的熱鬧格格不入。

    嘉攸不時向談笑自若的溫弦溫掌門看上幾眼。看那日箬冬劍頭黑白交錯的寒光,只怕二人在自家兵到來之前,便早早認出了紫衣阿語除彈阮之外的本事。

    或者說……嘉攸不禁打了個寒戰。

    箬冬也一言不發地立在溫弦身後,陰霾的眼珠子想必已經自行濾掉了躁人的喧囂。陰陽劍此時像個老態龍鍾的古叟,沉默地懸在箬冬腰間。溫弦站起身來,舉起酒盞,步履無風地來到南簫面前:

    “晚生弦,謹賀南掌門花甲歡壽。不知夫人傷勢可好?”

    “哈哈哈哈……”南簫不緊不慢站起身來,拿着酒杯來到溫弦面前,“咱自家人小宴,溫掌門怎麼倒客氣起來?無妨無妨!”

    “掌門前輩上有過人簫術傍身,下有俊秀才子後承家業,旁是美人愛妻白頭偕老——這等福氣,便是旁人做夢都想不來的啊!”

    南簫佯做瞪眼:“西箏,你若是再這樣嘲諷老夫,老夫可是要受不住折福分的!”

    溫弦寬和一笑:“晚生所言句句親眼所見。”緊接着又道:

    “嘉攸上次出門,與箬冬先生出手也是絲毫不落下風吧!”

    嘉攸立在原地,聽得如同天降暴雷,不由得身軀微微一震。西邊來的兩位貴客認沒認出阿語倒還不清楚,此刻竟然把自己認了個明明白白。南簫轉過頭來,濃眉皺緊:“嘉攸,什麼時候和箬先生交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