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十四章 願隱桑菊
    待清卿簫曲中行至高潮,忽然一串幽咽的長音從門後遞來。

    細聽這曲,本應流水湯湯直下,這奇特的嗚咽如古木悲鳴,卻是爲那滴滴長涓留下些化淚的味道。頭頂上,不經意間鳥聲陣陣,多半是雙鳥繞樹久行,更有甚者,不時啼出血來。

    清卿嗚嗚而奏,聽着這雙聲協曲,不由得心頭一顫,一滴淚落在手背上。指尖忽然從簫孔跳開去,原來是情不控手,閃掉了好幾個滑音。

    矮門應聲而開:“來者是故人。”

    清卿用手背擦一把眼淚:“……莫陵楓。”

    莫陵楓的笑意溢出淚光來:“見姑娘,如子書猶在。”

    木簫飛速出手,清卿高舉簫身,劈着天靈蓋便向莫陵楓打去。莫陵楓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嚇得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躲閃,只是用手捂住腦袋:“小書,我錯了!”

    雲捲雲舒,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窄小的茅草棚子一下子擠進四個人。安瑜摸出些隨身的藥,替莫陵楓小心塗在臉上。

    孔嶽川跟清卿使個眼色,清卿嘆口氣,把頭偏向一邊。

    誰知這位“桑菊居士”非但不生氣,反而兩眼放光:“林兒,小書是不是終於肯見我?”反應了半刻鐘,清卿才反應過來,莫陵楓是給自己取了個雅名兒。聽在耳朵裏,清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硬生生強行壓在胸腔,沉聲道:“師父給你看煙花,你爲什麼不來?”

    “啊!”陵楓一下子從滿臉藥水中站起,“我這就去!”

    說罷,拔腿向着大門一陣衝刺。只是跑不出三步遠,便被清卿一個掃堂腿撂出個嘴啃泥。方纔上好藥的傷口重新裂開口子,陵楓捂着下巴:“小書,我真的錯了!”

    清卿終歸是剋制不住脾氣,簫花繞手,眼見又要是一系列奪命筆陣圖。孔嶽川眼疾手快,張開雙臂,把清卿和玉簫一同抱在懷裏。

    一旁的嶽川一來是沒防住,二來也是縱容她小孩子脾氣,也就放任清卿在淡菊雅香的院子裏追了莫陵楓幾裏地。且不說打翻的花盆酒盞錢,若是莫陵楓再摔第三跤,那把嬌嫩骨頭非摔出人命不可。

    “你當然錯了!”清卿弱弱吼一聲,決堤的眼淚濤濤奔來,“師父就是想見你一眼,最後一眼……”

    “最後一眼?”陵楓一下子趴着支起上身,“我沒機會了?”

    “沒有了!”清卿在嶽川懷中嗚嗚哭得傷心,“我都不知道師父現在在哪兒!”

    聽罷最後一句,陵楓青蛙似地縱身跳起,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把清卿從嶽川手中拽了出來:“快走,咱們找你師父去!”

    嶽川根本不容他犯傻,冰掌牢牢制住陵楓肩頭:“林姑娘的意思是,你以後永遠沒機會了。”

    “永遠……”

    “始終、永久、萬世、永遠——都不行。”

    陵楓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嶽川清澈的雙眸。忽然,像個孩子似的,仰天嚎啕大哭起來。

    天知道,剩下三個人,花了不知道多大力氣,才把哭到昏厥的莫陵楓弄醒過來。清卿憑着在山上和綺川學來的那些皮毛醫術,拿起銀針手忙腳亂一通胡扎,也終於是看見師公睜開了眼。

    “小書……你真的永遠回不來了麼?”

    清卿默默垂下眼睛。一旁的孔嶽川,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待得這淚人兒哭聲稍歇,清卿便把那華初元年的冰雪一戰,給師公從頭到尾細細講來。聽罷,陵楓居然沒繼續哭,而是冒出一句:“我和你們一起。”

    清卿與嶽川面面相覷:“一起做什麼?”

    “去南林。”陵楓一字一句,“小生要殺了南簫!”

    過一會兒,見三個人都不說話,陵楓用驚奇的眼光打量着三個人:“很難麼?”

    “嗯……”嶽川摸着下巴,“南掌門被令狐女俠打得重傷,應該比十年前簡單些。”

    陵楓一拍大腿:“那就這麼說定了!”

    莫陵楓與清卿隔門所吹之器,是一截自己挖空了竹筍、打磨光亮的天然壎。搖曳的暗黃燭火下,清卿正抱着這大壎暗自出神。柳銀環大登殿,也纔等了十八年……

    一簫一壎,就這樣分隔了二十二年。

    正沉思間,忽聽得厚重的腳步從燭花爆裂聲中傳來。在十年琴聲中練慣了聽音辨形的術法,清卿不用回身,心下自然明白來者何人。

    “小黑將軍”不動聲色地走近,湊到清卿耳邊:“有兩件事,想告訴林姑娘。”

    清卿擡起頭:“安將軍請講。”

    許是因爲自己被清卿稱作“將軍”,安瑜苦笑着撇了撇嘴:

    “第一件,華初元年,瑜和我家將軍也都去過。令狐女俠的屍身被南家人帶走,據說葬在霜潭。”

    “帶走屍身?!”清卿險些驚呼出聲,“南家人這是幹什麼?”

    ——“下次見到南林父子,定要他們給個交代。”

    綺雪在竹屋中的話語猶響在耳邊。奇怪的是,清卿並不覺得自己胸膛中有股復仇之火在熊熊燃燒,而是平靜細數着十年來的仇恨:奪簫、失譜、下毒、師父屍骨不全……

    安瑜見清卿走神,擺擺手:“第二件,八音會——不許姓令狐的人蔘加。”

    清卿又是深吸一口氣,睜圓了眼睛。

    只見安瑜在暗淡的黃光下攤開手掌,一枚小小的布囊呈現在安瑜掌心。清卿伸手欲拿,安瑜卻突然撤手,將布囊拋在空中。兩隻手同時伸向空中,清卿使出“撇”一筆,左手空出,向安瑜向上的手心打去。這“陸斷犀象”一打,卻打了個空,布囊離自己越來越遠。

    ——“原來黑將軍是個左撇子。”清卿心下明白過來。

    再擡頭,布包已被安瑜牢牢握在手中。安瑜搖搖頭,起身便走。

    清卿再次站起,從背後向安瑜撲去。安瑜左手高舉着布囊,右手擋架一拳,又將布包拋向了空中。這次清卿吸取教訓,左手換作“捺”一筆,使出“崩浪雷奔”而迎上黑將軍的硬胳膊。小黑將軍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拍落布囊,眼見着小囊便又要交替回安瑜左手去。

    清卿也微微一笑,右手突然拐了個彎,換作左手,攔截在安瑜和布囊中間。原來不是“崩浪雷奔”,而是“百鈞弩發”——右手虛晃一筆“折”。

    布囊終於穩穩落在清卿手心。安瑜攤開手,默然出屋去了。清卿打開布囊——

    裏面包着撕裂的一角青衫。

    “救命啊!救救我啊——”淒厲的慘叫劃破長街,濃煙滾滾升起。一女子紅裳及地,吊在頭側的半截亂髻依舊綴着小瓣紅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