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十七章 入水
    清卿見嶽川不知去了何處,只剩下師公和安將軍,坐在一旁,閒來無事地打量着白日霜潭光景。想來分別已久的師父就在附近,清卿不由感覺自己的小心臟,開始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山坡下,衆弟子的呼聲漸漸熱鬧,只見衆人擁簇着一佝僂着後背的壯士老漢,滿面春風地便向潭心亭走去。老者一邊和各門各派的弟子打着招呼,一邊步履緩慢,等着三四個侍女左環右抱,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到一把刻齊了綴花浮雕的金木椅子上。

    見老人腰間掛着白篪,清卿心下想,這便是南碎瓊林的南簫掌門了。

    正奇怪着掌門夫人江素伊的去向,忽的又是一個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與南簫的熱鬧光景不同,溫弦不過一箬冬隨伴,長髮松束,悠閒地漫步在潭邊雪地上,活脫脫像個第一次見世面的年輕弟子。

    見安瑜和陵楓都沒注意到自己,清卿穿過人羣,混在來來往往的弟子中,走到溫弦身後:“立榕山令狐清卿,見過西湖溫掌門。”說罷,一揖至地,深深行個禮。

    本以爲溫弦回過身,象徵性的笑笑,總還是免不了的。誰知這溫掌門與箬先生對視一眼,像是被剛出鍋的紅薯燙到似的,嚇得着實不輕。

    “清卿?”見令狐少女默默凝望,溫弦終於開口,“你師伯和師姑呢?”

    一聽此言,清卿心理“咯噔”跳了個猛,只怕知道自己猜中了十分有九,便下巴揚起:“掌門如何知道,師父不在弟子身邊?”

    箬冬的右手悄然按在陰陽劍劍柄上。溫弦笑着嘆口氣:“我本該早些告訴你,八音會,現在還不能讓姓令狐的弟子參加。”

    “是麼?”清卿終究是按捺不住冷笑,“掌門告知我師父在何處,弟子立刻離開。”

    溫弦眼見清卿糾纏不止,慍怒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要離去。誰知清卿忽地竄出一步,一把揪住溫掌門的袖子:“令狐掌門在哪兒?!”

    清卿一時提高音量,加之山上習術,內力基本功打得十分紮實。這一喊,引得不少閒人紛紛駐足,都向着這邊望了過來。跟在父親身邊的南嘉寧聞聲趕來,見着清卿,不由睜大了眼睛:“是林姑娘?”

    “她不姓林。”溫弦冷冷道,“這是立榕山令狐氏後人。”

    南嘉寧一聽這話,臉上頓時左右爲難。許是記着清卿相救溫黎公子的事,嘉寧便低聲在溫弦耳邊悄語了幾句。溫掌門像頂了一張假面面具,沉默聽完,依舊轉頭向着清卿:“先離開這兒。你師父的事情,弦與南掌門……”

    話音未落,忽然一柄熟悉的獸骨扇,搭在清卿肩頭:“不必離開,就在這裏。”

    孔嶽川“啪”的一聲收攏摺扇:“既然令狐掌門不在,便由末將來越俎代庖,推薦林兒參加便是了。”不待溫弦擺出那條熟悉的無文規矩,嶽川緊接着又道:“請教掌門,八音會中的‘四器八音’,是哪四器?”

    即便是仍在襁褓中的嬰兒,也知道“東琴、西箏、南簫、北笛”的名聲如雷貫耳。

    此刻再看向素來和善的溫弦,心中怒氣已然顯躍臉上。

    衆弟子臉色皆驟然結固,都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心下默然盤算着,孔將軍這天大的冒犯將要如何收場。不知怎的,雜亂人羣中央,忽然自行讓出一條道路來。道路起始,一白衣少年負手而立,精緻的白篪背在身後,大踏步地帶風走來,而路的盡頭直對清卿。

    凝視許久,這白衣少年的臉,與先前見過的南嘉寧十分相似,只是少了眉心一顆黑痣罷了。便是這一瞬間,藍色煙花、縱馬追逐、清靈落水……一幕幕畫卷終於在記憶中鋪展開來,搖動着清卿心中點點仇恨的火星。

    少年也在用相似的眼神,沉默地大量着她。少頃,突然開口:“不必溫掌門勸你走。十年之久的恩怨,這次也該有個瞭解。”

    人羣一下子像是燒開的溫水——炸了鍋:啞了十年多的南嘉攸,就這樣說出自己埋藏心底的第一句話。

    有幾個與南林交好的門派弟子,更是驚得快要把眼珠子掉出來。

    嶽川摟着清卿肩頭,忽然感到自己溫涼的掌心下,炙熱的身軀已然微微顫抖。生怕清卿再說出什麼少年意氣的話來,沒了收場。於是翩然笑道:“那就場上見。”說罷,轉身便將清卿拉遠了人羣。

    “華初十一年,碎瓊南林。八音古調,四器之初。八音會第一試,於此霜雪溶窟,選拔術法出衆、可穿窟而過者十名。”

    自己也不知爲什麼,清卿便已然陷入被一片漆黑包裹的重圍。入窟時,清卿儘可能長地深吸一口氣,隨即便夾雜在百名弟子狂熱的人流中,墮入溶窟內無盡的黑暗之下。此地名“霜雪溶窟”——這是朦朧記憶中,嶽川告訴自己的話。

    若說此地有一物要把清卿吞沒幹淨,那便是——“水”。

    極淨極寒、極澈極冰的水。清卿自小長於高山深谷,再陡峭、再光滑的崖壁,也敵不住一派墨染般的“筆陣輕功”。可說來蹊蹺,清卿已然十五有餘十六不足的年紀,見識江湖百般音律術法,唯獨沒學過水性。

    潭水刺涼入骨,清卿憋住一口氣,嘗試着睜開眼睛,向上看去。

    暗黑的水下茫茫無際,只有頂頭遠遠一絲微光穿冰而過,縷縷耀眼。不由分說,清卿攀援起潭邊冰岸,手腳並用地往上爬。

    外側的衣角被水草纏住,清卿絲毫不在意,想着一邊上爬、一邊撕扯開便是了。誰知這一上,竟然拽不動。重新奮力上躍,忽地是半邊身子一下歪墜,冰岸尖角割破了手,霎時間重新向潭底墜了回去。

    越往下,本已刺骨的水溫更是涼得扎人。伸手奮力一撲,身邊那股力量竟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看着一口氣便要吐掉大半,清卿渾身顫抖起來,掙扎着,向岸邊挪去。

    掙扎良久,清卿卻發現,自己已然漂浮在潭中,四處皆是霜雪沉水,連塊堅冰也摸不到。

    火熱的淚水劃過臉頰,清卿一下子涌出哭腔來。然而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放眼皆是黑暗,連奔涌的熱淚,也被潭水的寒溫一滴一滴奪走。

    清卿閉上眼睛,想把憋着的一口氣就此吐出去。

    “不行。”

    溫如清茗的聲音悄悄在耳邊想起。水下奔流嚶嚶作響,連靠近水面處的撕打聲都聽不清。只是這悄然而近的嗓音如此熟悉,清卿不由得把那口氣又憋了回來。

    “清卿,仔細聽。”

    循着聲音的指引,清卿沉下心來,不顧窒息的痛感要迸裂胸膛,也全力凝神於耳,默默傾聽起水下的旋律來——宮、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