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二十八章 景明安歌
    蕊心塔高聳入雲,清卿平日裏都是遠遠看着,從來沒有上到過這麼高的地方。

    剛剛一場苦戰,身上痛得半步都挪動不了。卻怎奈塔高無際,樓梯盤旋而上,一眼根本望不到頭。

    好幾次清卿已然覺得自己耗盡了力氣,可看見身後二人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只好再提起一口氣,拖着沉重的桎梏不斷上行。

    一扇鐵門橫立在自己眼前,最後一級臺階終於消失。清卿這纔看見,這裏非但不像是關押犯人的地方,裏面反而有着簡單的桌椅擺設,甚至還有一小小的化妝臺,像極了什麼人不久前剛住過似的。

    女弟子掏出鐵門的鑰匙,將清卿推了進去,便反鎖離開。

    等兩個人的嗒、嗒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幽深的迴廊中,清卿這才靠在牆上,低聲抽泣起來。

    隨後幾日,依然是那一男一女弟子輪流來送藥和飯食。清卿一般對各類殘羹來者不拒,偏偏把藥從那雲層中倒得乾淨。

    若有時聞出了飯食中的草藥味道,便索性連飯也不吃了。

    一日,清卿剛把藥湯碗舉到窗戶邊,忽聽得身後一聲淺笑:“縱是藥苦,令狐少俠也別從這兒倒下去。”竟是清卿受傷之後思緒散亂,連來人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回過頭,是那女弟子笑語盈盈站在門後。清卿無奈把碗放回桌上,扯過咣噹當的鐐銬走近,問道:“還未請教少俠姓名。”

    “我叫安歌。”頓了頓,少女又道,“我師兄叫景明。”

    “安少俠。”清卿冷冷道,“我被關在這裏幾日,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蕊心塔在南林邊上,離得玄潭和西湖都不遠。”安歌仍是淺淺笑着,“少俠若是總把藥倒個不停,下面的侍衛就要衝上來討說法了。”

    清卿一聽,面無表情把碗往鐵門上的小口一放:“那就勞煩少俠幾位,怎麼拿來的怎麼拿回去。”

    “啊呀呀,這可不行。”安歌微微噘着嘴,“先生要生弟子氣的。”

    “告訴箬先生,再拿藥過來,我就直接跳下去。”

    “別!”安少俠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令狐少俠再想不開,也別從這兒跳。”見清卿不解,便微微收斂了笑容:“蕊心塔四十九層之上,每一寸都鋪滿了北漠天山的琉璃瓦,上面滑得連鳥都站不住腳。”

    “憑令狐少俠的功夫,尋常樓上跳下還能隨時止歇,這兒下去——可沒有後悔的機會!”說罷,安歌忍不住,又咯咯咯笑個不停。

    清卿沒心情聽她笑得開心,默默翻個白眼:“那我的簫呢?”

    “不能給你。”

    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深吸一口氣,轉頭就回到屋角一小小的鏡子前,拆解下自己長長的黑髮。

    安歌一見,卻突然拍了拍門。

    不情願地轉過頭,清卿只聽得安歌道:“少俠每天這樣消磨時間,怎麼也連編辮子也不會?”

    清卿一愣。自己在山上爲了練功利落,素來都將長髮高高綰起,倒不知怎麼編花辮兒。安少俠二話不說,衝清卿晃晃手裏的鑰匙:“只要你答應呆在裏面,我就進去給你玩個花樣。”

    到得未時有餘,景明淡若無痕的腳步才從階梯中隱約傳來,隨即便是一聲驚斥:“安師妹!”

    “怎麼啦嘛。”安歌連頭也不回,正將手中炸了毛的髮尾挨個塞進清卿的高髻後面,“令狐少俠又不跑。”

    景明卻仍是瞪着二人:“開門!”安歌剛不情願地將門打開一條縫,景明便拿起門上的藥碗,一個箭步衝進來:“喝了!”清卿理也不理,對着發黃的鏡面,一點點摸着鼓起的髮髻。景明見狀,一把抓住清卿衣領,逼得清卿轉過身。

    清卿淡然眯起眼:“藥涼了。”

    景明指尖一動,果然是。放了一上午,涼藥早就不能喝了。

    “明天。”清卿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明天你們來,我保證喝。”

    安歌和景明對視一眼,點點頭,前後腳離開了。景少俠“啪”地一聲扣上門,還不滿地“哼”了一聲。

    回過身,清卿看着鏡上鏽跡斑斑後的自己,不由得重新碰了碰纏在左右兩側的長辮子。

    第二天安歌來敲門的時候,屋內卻是空無一人。“砰砰”拍了幾聲,連水杯都掉在地上,仍是什麼反應都沒有。

    想起昨日清卿說起琉璃瓦的話,安歌心下陡然一驚,連忙掏出鑰匙——

    一灘殷紅的血淌在地上,還在不斷蔓延。

    連忙掏出鑰匙,安歌進得屋來。轉過轉角,才發覺清卿閉眼躺在地上,眼口發黑,肩膀上仍有黑血不斷外流。小心翼翼上前將清卿抱起,清卿的身體卻已軟得毫無知覺,更別提喝進藥。

    手忙腳亂間,似有個葫蘆瓶子掛在清卿脖子上。

    安歌取下,打開蓋子放在鼻邊聞了聞,幽沉之氣果然像極了碧汀散。試着放了一些在手指,抹到清卿嘴脣,終於見得血色迴轉,清卿也漸漸醒過來。

    還不等清卿睜眼利索,安歌就問:“你們立榕山,怎麼能有碧汀毒的解藥?”

    清卿偏過頭:“你真以爲東山上面,都是些世人相傳的妖魔鬼怪?”

    安歌不答。

    似乎恢復了些力氣,清卿猛地推起上身,拿過安歌手中的藥瓶一飲而盡。之後抹抹嘴:“果然好苦。嚇到你了吧?”

    安少俠搖搖頭,眼中似乎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

    “碧汀毒就是這樣,你們箬先生門下那麼多弟子,見過毒發模樣的估計也就你一個……”

    “留下吧。”

    安歌一直靜靜地聽,卻一下子打斷清卿的話。清卿忽然奇怪:“留哪兒去?”

    “去和先生認罪,和掌門認罪,再把那本什麼鴨子集交出來,玉簫和解藥就都是你的。”

    清卿愣愣看着她,二人清澈的雙眸四目相對,嘴脣久久顫抖着,卻誰都說不出話來。一瞬間,清卿突然起身,將藥碗中溫得正好的草藥劈手摔在了地上。“……出去。”

    “令狐少……”

    “出去!”清卿身子軟得站不住,一下跌倒,只好死死扶着牆,“再不出去,我就真從上面跳下去了!”

    安歌見她神情不像是空口威脅,嚇得連忙起身,奪門便向外跑。回身鎖上門,清卿卻靜靜立在窗口,高處寒風將昨日的花辮兒都吹散開來。

    “安歌……”清卿皺着眉頭,門外的少女回過身。

    “我傷過的人命我都會認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手上沾血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後悔。”

    說罷,劇烈地咳嗽幾聲,重重倒在地上,窩起身子顫抖個不停。

    之後幾天,再有二人輪番送喫的來,不過是把飯食放在鐵門小窗,再沒進來過。

    清卿也長時間縮在轉彎處的角落裏,解藥更是一口不動。眼見着每天拿來和送走的飯漸漸變得無甚差別,到後來,甚至是碰都沒碰過。

    景明獨自上得數不清的臺階,放下喫的和藥,重新鎖上門。

    “咯咯。”幾聲微弱的聲響從轉角傳來。

    微微嘆口氣,景明回身下樓。

    “咯咯……咯咯……”聲響愈來愈大,甚至震得臺階嘎吱搖晃。無奈,景少俠只得提一口氣,取出鑰匙上到頂樓。

    還沒開門,便看見舊日干涸的血跡處——一隻無力的胳膊正垂在地上。

    果然是清卿靠在牆邊,四肢劇烈躊躇着,腦袋一下、一下撞着牆。紅紅的額頭在轉角上擦破一大片,而清卿緊咬着牙,口中血沫子不斷涌出,依然持續着發出“咯咯”的聲音。

    景明知道碧汀毒的藥效,畢竟,先生從未將這般駭人毒物輕易在外用過。記得十年前西湖內亂,自己還是個孩子,曾在這座塔的八十多層見過一黑皮紅眼的怪人。

    後來自己才知道,怪人在偷襲溫掌門之時被箬先生砍下一隻手,便被押在這蕊心塔裏。

    每日夜晚,塔下夜夜笙歌,絲竹管絃不絕於耳,早就藏住了怪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有幾次自己跟着師兄來看管這黑皮怪人的時候,那人總是瞪着一雙紅眼珠子,把送來的解藥亂潑一地。

    緊接着,便又是一夜撞擊,磕出滿頭的鮮血淋漓。

    “咯咯……”熟悉的掙扎聲傳來耳邊,把景明暫時的思緒收了回來。

    若說清卿和先前黑皮怪人有什麼不同,那便是——安靜。刻骨銘心的安靜,不管疼成什麼模樣,都沒聽她吭一聲。

    這陣難受的撕磨聲愈演愈烈,清卿的指甲摳住了牆,木釘木屑深深嵌進指甲縫裏,折騰出滿手都是血。

    “啊!”一聲尖厲的慘叫戛然而止。

    景明出手點在清卿肋下神封穴,清卿哪裏喫得住?終於冒出一頭冷汗,叫出聲來。只覺得一瞬間,自己的四肢都被千斤重的鐵鏈牢牢禁錮一般,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砰”的重落,清卿嘴角流着血,終於一動也動不了。

    景明端起今天剛熱好的湯藥,舉在身前——

    “《翻雅集》在哪兒?”

    清卿緊閉起眼,搖搖頭。

    景明不再猶豫,斜手將一碗苦水通通倒在清卿臉上。濃褐色的汁水被生生灌進清卿口鼻,山青的衣袍也濺得沒了顏色。

    “自作自受。”

    見不少湯汁滲在清卿嘴邊,景明這才轉身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