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離得那馬羣不過幾步遠,人陣獸影混成一片,只覺慌亂中有人扯着自己胳膊,迎着大風勉強道一聲:“上馬!”隨即身體騰空,重重一摔,竟是結結實實落到了馬背上。
身後有急促的呼吸聲傳來,清卿感到微熱的呵氣拂面,回頭一瞧——
即墨星正扯住繮繩,逼得那馬橫衝直撞向外奔逃。
“怎麼是……”半句話未完,即墨星忽地叫道:“閉口!”隨即低了頭,一下撞在清卿後背。清卿趕忙依言閉緊了嘴,一陣狂風漫卷,頃刻間將二人一馬圍進重重沙塵之中。
那馬好腳力,一連奔得半個時辰,背上負者兩人也不見疲倦。沙塵稍止,清卿忍不住回頭問道:“你不怕我逃到外面,立刻殺了你?”
少年搖搖頭:“你未欺我,我爹爹果然要害你。”
聽得少年這樣一說,清卿反倒心生難過。想起徹心大師在昏黃燭光下,苦口婆心勸自己改投門派、保全性命,想要爲自己傳授療愈之曲,一時不忍,便道:“徹心大師也並非害我。只是清卿生來便是立榕山子弟,遲早還是要回到東山去的。”
“對了。”清卿側頭一笑,“原來北漠的三王子,是當今即墨掌門的親弟弟?”
“別這樣叫我。”即墨星一聽,反倒偏過臉,“你叫我星星,我叫你清卿。”
那馬行得不遠,在一處高牆外自行停下。即墨星下得馬來,上前拍門道:
“可月姐姐,是我,是三弟弟!”
一陣陰風颳過,牆內並無人應門。
少年又接連拍了一陣門,可惜院內寂靜,連聲鳥鳴犬吠也不來應答。無奈,即墨星只好回馬,想帶着清卿另尋去處。
清卿側身從馬背上滑下。方纔於即墨星拍門之時,自己也凝神側耳,專注着高牆內響動。卻不由心下發覺,牆內未免太過寂靜——便是個常人最微弱的呼吸聲也絲毫聽聞不到。
無垠大漠,萬籟俱寂。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清卿心頭。
不願多想,清卿使出筆陣輕功的本事,一點“高峯墜石”便上到牆頂。“清卿!”即墨星低聲呼喚,“這是我二姐姐住處,莫要輕易闖進去!”
清卿不答話,向那院內光景一望,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即墨星急得跺起腳:“二姐姐脾氣不好,要是叫她發現,咱們兩個誰都走不出沙漠去!”可不論少年怎麼叫喚,清卿仍是不理。
盯着高牆之內許久,清卿終於深吸一口氣:
“上來吧。裏面……沒人。”
牆內一片狼藉,宛如噩夢中一番苦戰。
只見院內刀光閃閃,從高處看去,北漠的赤膊壯士們一個個身軀凌亂,盡皆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大多沒了氣。遠處看不到衆人身上傷口,只是浸着土石,傳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些鋒利的彎刀不知爲何,竟皆數齊刷刷被斬斷,斷口平整,絕非尋常術器所爲。
尚未多想,清卿縱身便躍了下去。一陣熟悉的香氣衝進腦海。放眼一望,只見這住處蒼翠茵茵,花香若隱,與那茫茫大漠不過一牆之隔,若無眼前這般殘忍景象,倒像是隱蔽北漠的世外桃源。一池泉水蕩着波光,清影不知源頭,倒映出夜半搖曳的樹影來。
清卿猶豫一剎,便踩着滿地血污,向那水池走去。
池中暗影浮動,幾隻巴掌大的魚兒漂在水面,翻起白肚皮。暗夜中,清卿看不清池中清晰模樣,只覺得那不過一人深的池底潛藏着什麼東西似的。
迷迷糊糊眨眨眼,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向池中更深處望去。
忽地黑影一剎,淺池子一下暴出大片水花!只見清卿眼前黑影一閃,那黑影牢牢攬住清卿後脖頸,“撲通”一聲,將她一把拽進水裏。
清卿被猝不及防一跌,猛然嗆進一大口水。
污水渾濁,清卿欲將上身躍起,卻不由覺着那黑影氣力巨大非常。自己長髮被狠狠揪住,黑影將自己腦袋死死按在污水之中。清卿掙扎不得,想吸氣一咳,鼻中卻又是一陣猛嗆。
恍惚之中,顧不得什麼術法招式,清卿展開雙臂,在空中胡亂揮舞不停。
那黑影漸漸把全身力氣都壓在清卿身上。慌亂掙扎間,清卿一擡手,打在黑影粗壯的手臂上。幾乎是同一時刻,清卿下意識扣在這手腕的“太淵穴”,反將身體一沉,讓自己與黑影同時浸入水中。
清卿閉起眼,覺着意識一絲一絲變得模糊不清。偏是使盡最後的力氣奮起一掙,卻覺得身上輕飄飄的,沉重的黑影一下子被掀出水面。
不敢大意,清卿猛吸一口氣,反身一掌,正推在那黑影胸口。
不料,那黑影雖然身軀沉重,卻渾身失卻力氣,宛若細軟的棉花一般飛出十幾步遠。這充成唬人黑影的大漢“砰”一聲悶響摔在地上,滑出幾尺,僵直着不動了。
原來那漢子也是到了垂危關頭,竟比自己先禁不住嗆得沒了命?清卿直起身子,“哇”地嘔出一口水,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來。
這次,清卿萬不敢如方纔那般大意。扶着水池邊緣吐了些許,放緩腳步,輕輕繞開滿院殘肢斷腿,走向方纔那黑影壯漢。
只見漢子腹中圓鼓鼓地脹滿了水,雙眼大睜如銅鈴,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渾身上下似乎並沒有明顯外傷痕跡。清卿尋找許久,纔在他手腕上發覺一細細的小血洞。血洞細而深,將那粗手腕徹底捅得穿過,位置離奪命的原穴經脈不過一毫之遠。想必是那人將手浸在水中,想待血流緩慢,卻正逢清卿闖了進來,只得藏於水下。
縱是未被清卿拉進水底,那人也已血筋爆裂,留不住性命了。
只是那細小奪命的傷口,在清卿心底喚起一種呼之欲出的熟悉。
起身在院中環視一圈,清卿在一個個冰涼的軀體旁蹲下身子——果不其然,奪去衆人性命的,盡皆是那一模一樣的不起眼血洞。除了水中漢子,其餘人都傷在心口或腕脈,一擊致命,連糾纏的痕跡也無。
細細查看間,出現的傷口似乎也並非全然都是穿體致命傷。也有些肉體拳掌的擊打痕跡,淤青烏紫,似乎來人起初並未要下奪命狠手。
想必是耽擱許久,北漠漢子們人多勢衆,來人才不得不出了術器抵擋。
乾脆利落的傷痕,穿體而過的血洞……清卿向滿眼血肉橫飛的慘景望去,後背一下子冒出涔涔冷汗。險些“啊”地叫出聲,卻慌忙捂住自己嘴巴。當今江湖,能造成如此傷口的,只有一種術器——
弦劍。
清卿雙手按住胸口,待得心跳稍稍平穩些許,這才咽一口唾沫,向門口走去。還未拉開大門,便聽得即墨星高聲叫道:“誰許你擅自闖……”
話說到一半,血流成河之景現入眼簾,即墨星一下子驚得險些摔在門口。
轉眼一瞧,清卿渾身上下溼淋淋,頭髮散亂地粘在臉側,更是露出喫驚神色來。清卿勉強笑笑:
“我方纔一個不留神,跌進水池裏去了。”
似是緩了好一會兒,少年方纔回過魂兒,顫抖着走到門內。像是一下子想起什麼,少年奔向屋門口,一腳踹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可月姐姐!”
屋內黑魆魆一片,燭火全無,人影不見。
屋主突然消失,清卿心下不免暗自擔心。直到即墨星取出打火石,二人繞着屋內細細尋了一圈,確實陳設凌亂,即墨二公主毫無蹤影,這才放下心來。只見即墨星彎着腰,雙手伏在膝蓋上,像是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三王子?”
清卿試着叫了一聲,少年毫無反應。
“星星!”
卻不料即墨星飛速躍起,一下子回身,揪住清卿衣領,“砰”一聲就將她撞在牆上:
“我即墨星對逸鴉漠天地魂靈發誓,此仇不報,餘生誓不苟活!”
少年眼中燃着熊熊烈火,直到清卿滿身凌亂的青色身影浮現眼底,那燃燒的火焰才漸漸平息下去。清卿抓住他手腕,輕輕將他推後幾步。
清卿凝視着少年瘦弱的側影:“咱們,先離開這兒。”
即墨星不答話。過了好久,才長出吐出一口氣,彷彿全身上下都沒了力氣,似是非是地點了點頭。忽地一下睜大了眼,向清卿道:“來這邊……”隨即走向陰影遮蔽的屋角。
聽得“吱呀呀”一聲響,屋角處的暗門打開一條縫。門內燭火搖曳,竟不知這偏然一隅如何能藏在破舊的木房之中,門外廝殺慘烈,其中蠟燭微光卻依然亮着。
少年拿起燭臺一照,似是有陳紙的微黃散發出舊墨的腐香。隨着燈臺舉起,清卿這才發覺——
一座數十尺高,漫不見野的宏偉書庫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