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理來說,清卿方纔擋在訴訴身前,公輸逸也應上前相助清卿一二纔是。只是公輸王心中仍然想着這令狐氏無惡不作的印象,因此也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觀。
如此,本是江家人與公輸王的兩兩比試,反倒成了清卿以一敵二,重傷難忍。
清卿只見場中圍觀人多,卻並無一人上前,只覺心中絕望已極,萬不想又在師父不在身旁的時刻客死他鄉。因此顧不得各處舊傷鮮血噴薄而出,使盡全身力氣使下一招“萬歲枯藤”,便是一豎震地,逼得素伊沉璧退卻幾步。
這般出色的術法配着白玉簫紫光微泛,自是猛烈之中加之幾分瀟灑。那些圍了一圈的北漠漢子一見,縱知此女並非善類,也不由出聲叫起好來。
顧不得周身氣力近絕,清卿長嘯一聲,那簫頭震起四方黃沙遊蕩。那些被沉璧打偏而栽進沙土中的毒簪隨着黃沙流瀉飛出,清卿扶着木簫,擡足踢出,讓那些簪子步搖珠串兒之類,都順着原路向那二女奔了回去。
素伊與沉璧二人急忙後躍躲閃,眼看毒簪之尖近在眼前,卻是驟然無力,終於氣力耗盡,鐺啷啷垂入沙土之中。
清卿雙手倚着簫身,頃刻便要倒在地上。
眼看着清卿再也發不出什麼厲害招數,素伊掩嘴而笑,清脆的嗓音婉轉道:“方纔可算見識了立榕山弟子的本事,這樣看來也不過如此嘛!”只覺沙塵捲起,風聲忽地一轉,大漠夜半的冷風“嗚嗚”不停,一下子變了勢頭。素伊嘴角揚起得意的弧度:“現在讓你們瞧瞧姑奶奶的功夫!”
說罷,竟從袖中摸出個繡線精緻的小盒。盒蓋一開,那其中粉霧之狀如塵埃飄忽,盡皆順風散到清卿身前。
有毒!
清卿雖不知綺川與素伊憑藥毒相對的比試,卻也立刻看出,粉霧順風而散,只怕頃刻之間便要滲進自己五臟六腑之中。此刻便是白玉簫再堅再韌,也擋不住這飄散滿空的毒粉撲人。
回頭一看,公輸王與手下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毒藥無影無蹤的厲害,仍是把訴訴抱在懷裏,定眼旁觀場上局勢如何。“與其拼着個不怕死的名聲,倒不如離了這地方來日方長。”想到此處,清卿把木簫從沙塵中抽出攥在手裏,躲着毒粉,步步後退。
一直退到公輸逸身邊,清卿一把搶過訴訴小小的身軀,抱在懷裏,轉身便向着下風處跑去。
“站住!”公輸逸一聲叫喊,料不到她奪人便走。不及反應片刻,發足便追在她身後。江家二女本想着清卿身困毒物,自是無解,卻想不到清卿根本不顧江湖中比試規矩,說跑就跑得沒了蹤影。對視一眼,也趕忙追了上去。
那素伊和沉璧修習本都是毒物一類的術法,泡在毒物中小半輩子,自是不怕散入空氣的“雪上蒿”的厲害。北漠漢子哪裏能片刻間明白過來?不過眨眼一瞬,便看得粉塵悠悠盪盪散在空氣之中,四周熙熙攘攘混亂不絕,漢子們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
不同人的毒發之處大都不一樣。只見趴了滿地的壯漢扼住自己的喉嚨,如林中野猴般捶打這胸口,有的甚至快把眼球生生摳出來。
一直跑出幾裏遠,清卿懷中抱着一人,再也支撐不住,這才停下腳步。一回身,公輸逸不過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緊追不捨。放眼望去,那些隨着公輸王跑出來的漢子只剩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也盡皆快要堅持不住,跑着跑着便一頭栽進黃沙裏。
公輸逸擡起手,手背上紫黑血色斑斑駁駁,不知毒氣何時已然滲進了血脈。
清卿也擡起手,只見自己指尖發黑,終究是吸了些許毒氣進到五臟六腑。唯獨訴訴被清卿緊緊抱在懷裏,飄來的毒粉都被清卿的後背結實擋住,呼吸一起一伏間,似乎並無異樣。
二人對視一瞬,江家二女從後追來的身影已然依稀可見。公輸逸從清卿懷中接過昏迷不醒的孩子,一手抱着訴訴,一手攬住清卿的腰,輕聲道:“這邊來。”隨即攢足了內力,登時發足狂奔。
那風勢越吹越是激烈,震天大地呼呼作響,簡直能把枯樹老石盡皆掀翻一般。清卿被公輸逸牢牢拽着,只覺得他雖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內力卻深厚非常,負着兩人奔在沙漠之中絲毫不見喫力。沙塵一卷,素伊與沉璧的身影便漸漸模糊,終於不斷小下去,望不着了。
湖邊大船小舟密佈,許是供着北漠之人平日渡湖之用。公輸逸放下清卿,解下湖邊一舟,一言不發地撐開岸邊,將一舟三人漸漸搖遠了。
“飲菊露以入朝兮,列雲霓之晚佩。望黃昏以虯鸞兮,橫靈皋之蠻荒。若思雷雨兮忘歸,留折夜鳴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離神修兮容所思。”
公輸逸一人孤立船頭,不知從何處橫出一根竹笛來,放在嘴邊默默吹着。訴訴醒轉幾次,卻終究沒什麼精神,不得不再次昏昏睡着。大漠荒蕪而少有綠植香草,倒不知這脆竹碧笛,是公輸王從何處得來。
竹笛聲清亮悠悠,與短笛骨笛大有不同。流水悲風傳過,好似穿透夜空,泉水凝噎,嗚嗚然自在叮嚀。清卿斜靠在舟尾,凝神聽着,低聲喃喃一句:“角聲太高了。”
舒緩的笛聲驟然停下。公輸逸轉頭問道:“什麼?”
“角聲太高,都快到清角了。”
“這樣啊……”低下頭,公輸王重新沉下心來,手指按住笛孔,徐徐吹出一句,“望黃昏以虯鸞兮,橫靈皋之蠻荒。”循着氣息下沉,這次的音調果然準確不少。清卿不知停了幾遍,已經記住了這笛曲旋律,便湊在沉睡的訴訴耳邊,低聲唱道:
“若思雷雨兮忘歸,留折夜鳴兮天狼……”
二人一吹一唱,倒不知湖面悠然飄蕩間過了多久。公輸逸放下竹笛,悄聲來到清卿身後:
“……喂。”
“怎麼了?”
“請教令狐少俠。”公輸逸嚥了口唾沫,“那般卓絕的聽音之術,是怎麼練出來的?”
清卿一挑眉毛:“公輸王的非比尋常的內力怎麼練出來,清卿便也怎麼修習聽音的術法。”
聽清卿這般解釋,公輸逸搖搖頭,閉眼道:“並非此意。方纔見令狐少俠比試過招,似乎常用的招式並非音律一類。”清卿倒是不否認,點頭答道:“我幼時習術時,所學並非音律。”
“這樣啊……”心下一驚,公輸逸暗自想,“這樣出衆的本事,還以爲這也是個天生便會辨別音律的好手。”想到此處,不由口中輕嘆一句:“可惜了。”
清卿聽來覺得奇怪,便問道:“可惜什麼?”
公輸逸不答,自行回了船頭,嗚嗚咽咽地重新吹起來。只覺得他那般清脆音色間,曲調隱約透出一股涼意來。清卿望着訴訴夢中呢喃的小臉,心中想着:“既然舟中閒來無事,倒不如練習幾曲,免得指法生疏了,又要讓師父重教一遍。”
一邊暗自琢磨,一邊取下白玉簫來,放在嘴邊隨意吹幾聲。
只是這般吹奏未免心不在焉,清卿嘗試幾曲,盡皆覺得不得要領。吹出的簫曲磕磕絆絆,彷彿氣息打了結,怎麼解也解不開。吹了半會兒,頭腦甚是暈眩,便放下簫,心下感嘆:
“若是世間術器,皆能有百音琴那般所生自然,毫無雕琢之跡,便好了。”
只是這江湖攘攘,天生萬物,又豈能皆順了人意?清卿一甩腦袋,彷彿要把自己的幼稚念頭從腦中拋出去似的,重新將木簫收回腰間。順手將胳膊蕩在小舟之外,指尖劃過冰涼的水波,激起叮咚漣漣,聲音竟是難得悅耳。“那百音琴源自萬物之中,半沙半石亦能作術,何不尋些身邊物事聊以消遣?”
一下躍起,清卿只覺得心中醍醐灌頂般明朗開來,望向四周,那沙雁穿過餘暮,便又是一日夕陽。望向湖底,那水面如玉盤無痕一樣清澈非常,連枯草碎石都盡皆看得見。
趁公輸王不注意,清卿把腳尖掛在小舟邊緣,深吸一口氣衝入湖底,撈出一塊水汪汪、溼淋淋的大石頭。老石不知在水底沉寂了幾百年,如今一朝見得夕陽,泛着凜凜然不尋常的餘音。
清卿也渾身溼得透了,彎起手指輕敲一響,只覺這天地自然之物比起木簫竹笛來,都甚是好聽。手中泠泠清音不停,心下忽地想起:
倒不知師父與自己分別幾日,可見到那武陵墓主人散漫玄機的“百音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