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八十九章 萬籟俱寂
    子琴待雙眼適應了黑暗,這才望向周圍:黑壓壓的沙牢中似是住着比想象中還要多的“奴隸”,腥臭的味道不斷在鼻子裏蔓延。狹小的牢獄很難轉開身,遇到低矮處,便只能蹲着坐着,貓腰行走。這其中男女老少,黃髮垂髫,無一不帶着幾分驚奇,看向青衣青袍的新來客。

    聽着衆人響動風聲,其中似乎還有不少精通術法的好手。

    抱着女孩的中年男人擡頭,眼神幽幽,向子琴道:“算上你,正好一百零八個人。”

    子琴一愣:“這是何意?”

    “這就是說,咱們也要學着梁山大夢,砸了這沙牢,一把火燒它個乾淨!”黑暗中傳來一聲響亮的應答,卻引得衆人陣陣大笑,“還不知明兒個誰會被挑了去,倒急着要學梁山好漢哩!”

    鬨笑聲中,聽得有人這般一說,子琴倒想起來時撞見的那十二個鐵鏈束縛的人,便向着中年男人問道:“那些被挑出來帶走的人,又將如何?”

    男子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有去無回。”

    聽聞此言,令狐子琴不由上前一步,輕輕攥緊了拳頭:“我本是尋人而來,不知高人可有良策?”

    “良策已然成竹在胸。”中年男人口中說着,忽然後退一步,抱着女兒,向子琴深深俯下,行一大禮:“只是恭候令狐掌門多時了。”

    子琴微微一驚,不知此人如何能知曉自己身份,便上前扶起,口中道:“請教高人姓名?”男人擡起頭:“在下單名一個‘玉’字,願奉令狐掌門驅使。”子琴一聽,忽地睜大了眼。藉着昏黃的燭光,男人深邃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悲涼中的堅毅之感。

    一瞬間,子琴立刻明白,眼前這衣衫襤褸的神祕人究竟是誰。

    “楊訴她……當真是瘋了。”這是子琴回過神時,腦中涌現的第一句話。

    猶記得子琴自己不過總角年紀,立榕山便來過一位師父請來的故人。那位前輩甚是厲害,手心一轉,便能變出五六個小人兒。那些小人兒和幾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會走會跑,甚至嘴巴動一動,還能咿咿呀呀地說出幾句含糊的話。

    那位前輩的來歷,子琴已然記不清楚。只記得他一上山,便被幾個立榕弟子團團圍住。

    會做玩偶的前輩身後,總跟着一男一女兩個弟子。女弟子懷裏,甚至還抱着個粉嘟嘟的嬰兒,在夢中總是囈語不停。子琴奉師父之命接待來客,有一日,終於好奇心起,便按捺不住地問道:

    “請教少俠,爲什麼少俠姓楊,而令弟卻姓公輸?”

    女孩子擡起雙眸:“這有什麼奇怪的?弟子們學了術法,自然要跟師父的姓。你們立榕山上所有人都姓令狐,還不是一樣的道理?”

    說罷,女孩便咯咯地笑個不停。子琴一想,也覺得這其中道理甚是簡單,便不由得溫和一笑。不遠處,另一位公輸弟子正默默跟隨在二人身後,趁子琴不注意,走近前:“令狐少俠好厲害。”見子琴不解,公輸弟子便接着道:“在武陵墓時,我還從未見過訴兒這樣笑過。”

    原來楊少俠竟是不愛笑麼?子琴默默想。

    當時正是入秋時節,子琴立在半山腰,聽得頭頂秋雀挺起胸脯,放開嗓子:“啾啾啾!”

    萬籟寂而鳥獨鳴,甚是好聽。

    在不遠處的山頂上,也同樣傳來一聲雀響。“啾啾啾!”這聲鳴叫短促而尖利,似乎有着嗡嗡迴音不絕,怎麼聽,也不覺得這像是一般鳥兒發出的叫聲。

    鳥鳴鵲起,甚是有一種熟悉之感。

    頭頂的秋雀聽得樹林深處的迴應,立刻挪挪腳,立在更高的樹枝上,把頭高高昂起,一聲刺耳長鳴落入秋風,飄出幾尺之遠。而山頂中的鳴叫絲毫不落下風:“啾——”啼聲高昂,倒像是把半空裏的秋風都壓了下去。

    子琴聽得入了迷,只覺得自己居於立榕山多年,春去秋來,從未覺得鳥聲啼叫竟也如此悅耳。那山頂的秋雀喉嚨婉轉,不似尋常鳥兒嘰嘰喳喳不停,而是鳴聲落下之後,餘韻不停,到好似天工雕琢,非自然而成。

    秋風別枝,鳥聲遠碎。

    還不等子琴從悠揚的鳥鳴聲中回過神,便聽得頭上“咔嚓”一聲,似是樹枝碎裂,什麼東西倏地掉了下來。趕忙伸手,只見一隻肉乎乎的秋雀竟眨眼間沒了氣息,直直栽入子琴手心。

    這許便是方纔那隻高聲啼叫的雀兒吧,看它嘴角,還有點點血跡沾着羽毛。

    原來鳴聲歌喉的爭先,也會攏住鳥兒心氣,自恃落了下風,便如此咳血而亡。一瞬間,子琴只覺着,鳥兒啼叫聲聲,卻徒增一縷悲涼之感。

    秋風颯起,送來山頂啾啾陣陣,仍是不絕。

    推開門,子琴這才發覺,楊訴背過身子,獨自坐在自己七絃桐琴之前,細長的手指撫在弦上。“錚”地一響,又是鳥鳴陣陣,迴盪山頂不絕於耳。

    若非親眼所見,子琴當真分辨不出,這是自己的琴音,還是真正的鳥鳴。

    聽得門口風聲,楊訴回過身,粲然一笑:“令狐少俠,今日回來好早。”

    子琴手中仍捧着那隻吐血墜落的秋雀,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

    “原來,琴還可以這樣彈。”

    “爲什麼不能?”楊訴登時回過身,重新用手指按着弦,“你瞧,琴聲這般清脆空靈,連山間鳥兒都比不了。”說罷,看見子琴手中的雀鳥,又不禁莞爾:“算上這一隻,已經算是第七隻了吧!”

    子琴搖搖頭苦笑:“山間的鳥兒氣性高,若是覺着自己歌聲嘔啞嘲哳,便寧可啼血,也不啞着嗓子苟活。”聽得此言,倒是楊訴偏過了腦袋,似乎不以爲然:“鳥兒罷了,怎麼心氣比常人還高?不過少俠的琴本就有難得的音色,別說鳥兒,就算什麼西箏南簫北笛,也未必敵得過!”

    仍是微笑,子琴心下不知怎的,忽然泛起一絲惆悵。

    “話說……”楊訴嘴角泛起一絲狡黠的弧度,“令狐少俠不會聽不出這些鳥叫的聲音吧?”子琴卻似乎並不被這激將法惹得生氣,只是淡淡道:“能啊。”

    “那掌門,與我一同聽音如何?”

    直到睜開眼,子琴才從恍惚中漸漸清醒,重新想起,如今已是二十年後——

    而武陵墓的主人,仍然未曾忘記自己在立榕山上,那個少女驚脫了秋雀,只爲求得萬物之聲,來成就一把自然萬籟的“百音琴”。

    而眼前這男子,複姓公輸,單名一個玉字。那時,對子琴半是羨慕、半是悵然地說出那句“少俠好厲害”的少年,如今已是滿臉粗糙歲月,乍然一看,快要認不出來了。公輸玉懷中的小女正怯生生地把臉埋在父親的胸膛,只是把手指張開一條縫,剋制不住好奇地向青袍客人望過來。

    看着阿玉和訴訴差不多年紀,子琴便問道:“這孩子三歲多了吧?”

    “對。”男人難得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過了年就四歲了。”還不等父親說完,阿玉便一把抓住父親粗糙的鬍子,大喊道:“纔不對!我三歲半了!”

    “真像。”子琴喃喃低語,向着阿玉道,“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似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阿玉一聽,又縮回了頭:“可爹爹總說,我和娘長得更像些。”

    小兒之語,在兩個男人聽來,卻都是刀絞般得疼。

    子琴皺緊了眉頭:“楊訴、楊訴……她當真是瘋了。都說那百音琴害得南家孩子瘋魔,恐怕只有她自己纔是無可救藥!”說道此處,拳頭在石壁上重重一砸,登時塵土飛揚,濺出許多砂礫來。

    許是在沙牢中待得久,公輸玉已然練就一番沉靜心緒的本事。見子琴滿牆的悲憤就快要剋制不住,公輸玉雙指一彈,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小撮火苗。

    火苗燃燒在男人指尖上方,細細搖曳。子琴看向火苗中的光影,似是淡淡的甘泉流在烈火之上,自己煩躁的心緒也漸漸舒緩而落。公輸玉也一同向火中看去,粗糙的臉龐涌起一絲堅定神情:“玉日日觀火,便是看準了,掌門今日要來。”

    原來這火也是一類巫術法門!

    公輸玉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本事,似是在觀火之中,也能探測些許未來。子琴咽一口唾沫,趕忙問道:“可否請主人看看,另一個青衣弟子在何處?”

    公輸玉不言,靜靜向着指尖烈火望去。許久,搖搖頭:“掌門的弟子,似乎不在此處。這地下沙牢之中,唯有掌門一人自東方而來。”

    清卿,你此時此刻,聽得見師父的聲音麼?

    滿心思緒,子琴此刻盡皆掛念在清卿身上。倒是公輸玉叫他幾聲,自己似乎毫無察覺。聽得一聲“令狐掌門”,子琴這才猛地一驚,恍惚間擡起頭。只聽得公輸玉悠悠問道:

    “掌門認爲,那百音琴是萬籟自然的寶物,還是爲禍人間的災難?”

    “是個寶物。”子琴沉下眼,毫不猶豫地答道,“只是琴回東山之前,萬萬留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