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憑着清卿的年輕本事,縱是搶先一步,又如何能傷得箬先生分毫?
便在那陰陽劍泠泠劃過一剎,忽聽“錚”一聲嘶鳴,令狐子琴在千鈞一髮之際弦劍出袖,牢牢擋住那毒劍去路。隨即左手在清卿肩膀上一推,平靜地道:
“快走。”
清卿半步也不走。當初與師父說好的,今生今世,不能在分開。
死亡的念頭在清卿腦海中劃過一瞬,但那片刻之間的恐懼又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綺琅和嘉寧已經等在奈何橋邊,若是蒼天今日當真要絕了令狐氏退路,大家在地府陰司重新團聚,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想到此處,清卿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手中白玉簫奮起,帶過的風浪推倒一大片西湖的子弟。
聽着“咔啦啦”的聲響不斷傳進耳中,清卿絲毫沒有身困重圍的焦急,反倒靜下心來,認真聆聽着一條條經脈,一塊塊骨骼碎裂的悅耳聲響。羣攻之中,白玉簫並無鋒利之處,因此大多時候並不見血,只是靠着其無堅不摧的身軀將對手的要害撞個支離破碎。
如此風雅之物,放在清卿手裏,不經意間多了幾分蠻橫之意。只是清卿並學不來師父天生自帶風流的氣質,身上有着木簫,聽音之術和筆陣圖,就已經足夠自己結果眼前這條人命。
只聽得似有山間碎石滾落,眼前這拿着長劍的少俠身軀挺立,那薄薄的胸膛卻在與白玉簫相遇之時,不由己地軟綿綿退後去。
不用細看也知道,那幾根斷裂的肋骨扎進心臟,那竭盡全力的心跳已經是強弩之末。
“景明師兄!”
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喊,清卿下意識回過頭。只見安歌穿過人羣,挺起長劍,便向着清卿的方向不顧一切地奔來。清卿看見安歌的身影,兩條嬌小的辮子在身旁一跳一跳,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再看倒在地上這穿着黑袍的弟子,果然是在蕊心塔上,險些將湯藥灌進自己喉嚨的景明。
可清卿望着二人一個倒下、一個狂奔的模樣,明明那麼熟悉,可就是不知道爲何,像是從來都不認識彼此似的。躊躇之間,清卿手心已然搶先一步,將那白玉簫一式“萬歲枯藤”,將安歌的長劍推開好幾步遠。
只是白玉簫仍和長劍拼在一起,兩股內力相持,安歌終於忍耐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不知這次衆人圍攻立榕山,西湖究竟帶來多少人馬。清卿只見那穿着黑衣的年輕人們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來。前面的倒下了,後面的立刻便補齊先前的位置——
沒有絲毫停頓,也沒有片刻憐憫。那些少年少女的眼中蒙了一層霧,只知道劍尖所指,便是自己前進的方向。
如此一來,只剩下師父與箬先生單打獨鬥,自己被數不清的人羣擋架得越來越遠。
許是不經意間,清卿擡頭望向天空,才發現自己見過了南林霜潭的繁星點點,見過了北漠荒野的絳河流光,見過了天下如此之大,屬於師父的天地,卻只有這四四方方一隅。
如今令狐弟子們已然陰陽兩隔,這便是令狐掌門的宿命麼?
而師父模糊的眉目,此刻正離自己越來越遠。
清卿攥緊了白玉簫,五根手指都是鑽心一般的疼。溫暖的液體順着木簫不斷留下,流到簫孔之中。清卿知道,這是與師父十多年前一樣,被骨髓中的“入木三分”逼出的血。
一聲長嘯劃破天空,清卿將那木簫徹底揮灑開來,那些術法不甚紮實的弟子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被自己的肋骨刺破心臟,一個個口中涌起血沫,接二連三地倒下去。清卿看見那師父的青袍背影與箬先生一襲黑衣糾纏在一起,不由口中低聲地道:
“師父……我們說好的,到哪兒也不分開……”
這句話聲音低得連四周的西湖弟子都聽不清,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進了子琴的耳朵裏。
忽地一顫,清卿只覺得左胳膊一陣烈火灼燒般的疼痛,低頭一看,手指處的血已然止住,汩汩黑紅色液體卻從左手手心的那一道疤痕流下來。
皺緊了眉頭,清卿想動,卻彷彿半個身體都被扔進火海之中,自己一瞬猶豫,已然被長劍所組成的光影籠罩在中央。柄柄劍光閃在眼前,遠處箬先生手中那把陰陽劍顯得隱約可見——
偏偏是性命攸關的時候,傷口毒發,像是老天都迫不及待地想搶先一步,把自己從師父身邊奪走,再投進十八層地獄中去!
“莫非真是天意,要滅我令狐後人違背誓言麼?”
清卿彎下腰,劇烈地咳嗽幾聲,淚水和血水一齊從臉上流下。
腳下勉強踏着梅花陣,清卿手中橫開一式“千里陣雲”——
便是此命當絕,也要老天看看,令狐家的弟子不是什麼受威脅而求饒的人!
便在那幾十把長劍要一齊刺入清卿前心後背的一剎,剎那間一絲微風拂過,那最後一抹青色身影踏在輕身闖入人羣,腳步踏在劍刃之上,一把將清卿從劍影之下摟開去。隨即那弦劍好似個忠誠的勇士,在子琴與清卿二人身前,將一切擋路的來人殺了個一乾二淨。
清卿躺在子琴懷裏,看見師父的嘴角也滲出了血。
直到一衆西湖弟子發覺,二人身形極快,根本追逐不上的時候,這纔想起那棵老榕樹下的箬先生——
在弟子們心中,箬先生行走江湖,難遇敵手,毫無敗績。
此刻卻和另一羣黑袍弟子一齊趴在地面凸起的樹根上,仰面朝天,睜大了眼,口中出着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子琴抱着清卿,趕忙一口氣奔回山頂。西湖的來客似乎還未發現此處,但不遠處的書譜閣被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火勢四起,燒得榕樹林已然是滿目瘡痍。
翻箱倒櫃,子琴找出一個青色藥瓶,劃開手指,將自己的血液滴進其中。不知爲何,子琴的指尖正不住地顫抖,斑斑點點的血跡灑得到處都是。
清卿已然昏迷得沒了知覺。傷口毒發,被染得紫黑色的脈絡順着胳膊,一直向心口處延伸。子琴一邊將和着血的藥粉點在清卿脣邊,終於剋制不住地低下頭,將淚水全然掉落在清卿佈滿傷痕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