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下未形
    不等其他幾人發覺,清卿放下那昏倒的弟子,後退幾步離了灌木叢,拔腿便跑。誰知其餘幾人的聽覺也甚是靈敏,一察覺草叢之後的動靜,便一齊望了過來,趕忙大喊:“快來人,有賊子闖進來了!”

    清卿毫不理會這些人扯着嗓子大叫,低身一趴,又竄到一株枝繁葉茂的垂柳之下。此時正是柳絮紛飛的季節,黑夜之中,清卿扒拉開兩邊黏糊糊的蜘蛛網,蕩起一身的柳絮,側臥在垂柳的遮蔽之中。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響在耳邊,對清卿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周圍愈是雜亂吵鬧無比,清卿身披黑袍隱身人羣中,自己的行動便愈不易被人發覺。

    只怕拖得越久,自己和這孩子潛藏的危險便又加一分。清卿用黑袍護着臉,只作是查找賊子的衆人中一員,跟着一羣天客居弟子,吵吵鬧鬧,向着天客居各處角落分散不停。只見那羣弟子將草叢後,柳樹下,甚至泥土中都要挖個底朝天,還是連反賊的一根毫毛都沒看見。

    而清卿來不及竊喜,見孩子睡得安穩,這才一個轉身,靠在矮牆之後。

    眼看這條路上燈影昏黃,看似並無太多人居住。只是自己面前,仍有個弟子提着燈籠,和自己一道搜尋不停。那人聽見清卿腳步,只是回過頭瞅一眼,便重新加快了步伐。口中還大聲道:

    “咱們快點兒吧!若是叫反賊在這條道上跑了,只怕箬先生又要罰……”

    話音未落,那人便覺得身後猛地一痛,隨即兩眼昏黑失了知覺,軟綿綿地癱倒下去。先前清卿的腳步不斷接近,這弟子並未疑心,只是覺得身後的同伴想要跟上罷了。再加之清卿口中含糊的“嗯嗯”幾聲,那人更是想不到,自己不斷在面前小道上搜尋的反賊,竟然就在身後半寸之處。

    清卿再次分毫不差地點中了面前弟子的風池穴,聽他沒了聲響,趕忙拖着他身子到路邊,緩緩放下,隨即擡頭看向眼前的矮牆。

    這堵牆的後面,便是清卿在天客居養傷三年所居住的地方。如今清卿從將軍府回來,再看向此處,只覺得這裏一草一木都無甚變化,不過初夏漸至,牆角竟隱隱現出幾朵五顏六色的小花。花兒察覺不到夜寒,即便不過米粒般大,也高高昂起頭,恣意盛放着自己的容顏。

    而清卿環視這處院子,卻見屋樑歪斜,門窗破敗,與那明豔嬌嫩的花兒形成了鮮明對比,顯然是許久無人居住。

    原來天客居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好似一堵透明的圍牆,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觀察着對岸的世界。即便如此,自己當初居住的地方,卻一直沒什麼生機。清卿忍着心頭那一絲黯然神傷,走到牆角,將那片巴掌大的花叢連根拔起——

    潮溼的泥土之下,幽幽閃着紫瑩瑩的光。

    那木簫,是自己聽從任思淵勸說那晚,埋在此處。那一日,爲了能接過天客居的長劍,自己再也不能讓世人看見這白玉簫的蹤影。

    只是自己在西湖邊佇立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將它拋到水中。

    而如今這世間,血腥氣太濃,煙火氣太亂,沒有令狐後人獨身藏在角落,爲求得自身安穩便赧顏苟活的道理。所謂那一句“不辭水火微塵”,說的便是今時今日,該讓衆人紛爭的白玉簫,嚐嚐劍鋒的滋味了。

    清卿不停地挖着,想不到當初自己竟將這簫身埋得這麼深。亦或許,是這玉簫終究爲木製,無論多麼堅不可摧,遇到持之以恆的泥土,終究會有被緩慢侵蝕,不見蹤影的那天。

    那淡紫色的幽光不斷沾染在清卿手上,透在月光下,露出一股別樣的陰森森的恐怖。清卿看在眼中,只覺得這玉簫沉埋在地下,不知是積攢了多少殺氣,彷彿這一出土,頃刻便要剋制不住地舔血。

    想到此處,清卿的手指不由得停了下來。

    難道自己當真要用此簫,再一次將面前的敵人斬盡殺絕,欠下累累血債麼?

    清卿年齡算不上成熟,但行走江湖間,倒在手下的冤魂已然並不在少數。她令狐清卿,從沒怕過什麼血債血償——即便蒼天知道一報還一報的道理,那也只有令狐後人,斬了別人頭顱的份兒!

    可面對着白玉簫就在身前不到一尺之處,清卿卻突然住了手,內心的殺意忽地淡了下去。

    清卿想起師父,想起子琴。靈燈節那一晚,即便自己手掌被箬先生刺進了碧汀之毒,即便子琴明白箬先生絕不會收手,師父也寧可帶着自己跳下危崖,冒着背棄先人信義的下場,去玄潭爲自己尋回瞭解藥。

    師父爲什麼不在玄潭之上,一劍了結了箬先生,以絕後患?

    這其中道理,清卿思索好久,卻始終不願開口問問師父。仔細想來,師父的弦劍在江湖之中甚少出鞘,便是出了手,也頗爲謹慎,遠不像清卿那樣充滿人擋殺人的氣勢。

    師父明知子書師父是被江湖衆派齊力所害,卻爲何不一口氣將所有仇人殺個乾淨!

    清卿不肯問,也不敢問。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斷送自己珍惜多年的師徒情誼。於是年幼的清卿就這樣將自己的心思埋藏在心底,而自己終於第一次微微領悟師父心思,卻是在自己爲安瑜送了解藥,卻回山上捱了打的時候——

    那一日,清卿發覺,江湖中的千仇百恨,絕不是殺盡多少人便能結束。甚至有時候,那血債血仇積攢得太多,反倒生出更多數不清的情義糾葛。愛與恨,仇與恩,一向相互依存,難以割裂。否則,自己爲什麼要背上違反門規的罪名,去不顧一切地救回那個西湖將軍?

    換句話說,這些情感在人世間都糾纏不清,怎又能祈禱黃泉,剪斷一切人世煩憂?

    而這些道理,並非子琴三言兩語便能向清卿講清楚。更何況,清卿四五歲的年紀,就在腦海中刻下了師父師姊殞命的場景。那些場景像是烙印,是清卿在日思夜想的夢中都無法擺脫的深刻記憶。

    因此,子琴只是教會自己如何聽音辨物,如何將師父留下的“筆陣劍法”用到極致。剩下的,行俠義而無愧於心,終究是要自己付出一生的代價才能明白。

    現如今,沈將軍的命運正在強迫自己學會另一件同等重要的事情——殺意與否,並不取決於對面的敵人,也不取決於手中的利器,更無關乎橫在這其中的仇怨。

    唯一能做決定的,就是自己的內心。

    就像子琴,見過太多的腥風血雨。即便是滿心恨意的南簫、溫弦和箬冬一齊立在身前,子琴手中的弦劍也沒有絲毫真正的殺氣。

    現在,清卿看着這被埋藏地底、泛着幽幽熒火的白玉簫,同樣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