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零珠片玉
    清卿聽了這一問,緩緩擡起頭,與箬冬四目相對。但箬先生卻發覺,眼前女子的眼眸空洞,似乎是盯着自己時,看向了一處更遠的地方。清卿眯起眼,甜甜一笑,卻止不住兩行淚水奪目而出:“想必西湖最初的溫康皇帝,定是個不凡的人物,否則溫家世世代代,也出不了這麼多忠臣良將。”

    “這雪上蒿,是晚輩在五年前的八音會上第一次見識,想不到這一眨眼,便和它抗衡了這麼久。正是華初十一年,有一人令晚輩立下誓言,如若將來立榕山和宓羽湖起了衝突,晚輩決不能對西湖的人動手。那人與晚輩有兄妹之情,救命之恩,清卿……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聽聞此言,箬冬心下一驚,眼中也現出些許不可置信的光。話到此處,箬先生已然猜出清卿話中所說究竟是何人。只見清卿冷冷地側過身子,語氣中不知突然來的力氣,有些剋制不住地大喊道:“先生明白了吧——孔將軍臨終之前的最後一件事,都是令清卿立下誓言,用那南林的毒針刻在清卿肩頭,以爲溫掌門永絕後患!當初你們爲了一本譜子,都能說大哥勾結不忠,那西湖將軍在你們眼裏究竟算什麼!”

    清卿嗚嗚地哭着,寂靜昏暗的屋內,只能聽到清卿的抽泣和窗外的雨滴。李之煙在一旁聽得呆了,一時間住了手,有些不知所措。沉默半晌,倒是清卿先開了口:

    “每每肩膀上毒發時候,晚輩都覺得,如今的疼痛竟是這般難得。大哥當初留下這雪上蒿,無非是害怕東山入世,會威脅到西湖掌門的江湖地位罷了。如今看來……世事難料,孔將軍可真是想錯了。”清卿說到此處,只見箬冬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語氣聲調也難得溫和下來:

    “世人皆道立榕山博學典藏,而外人不知罷了。難道東山上這麼多年,竟取不出這毒物?”

    清卿擡起眼,冷冷一笑:“有這銀針在,晚輩尚且能要了你們那老掌門的命。如若當真取了出來,豈不是……豈不是什麼都忘了……”說到一半,清卿竟自行哽咽,滿腔言語難以明說。箬冬卻緊緊盯着眼前年輕人那蒼白的臉——

    令狐後人將這毒針藏在肩膀上這麼多年,竟是爲了這個?

    箬先生此刻只覺得不可思議,似乎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無論是兄弟情深或是夫妻偕老,都從未見過有人如此癡情到此等地步。

    嶽川那能分分鐘見血封喉的劇毒,清卿卻留戀不忍,生生讓這毒在體內封存了五年多。

    還沒等自己問些什麼,便聽得令狐清卿接着道:“先生現在換個條件還不晚。反正大哥當初,就是打定主意,要讓晚輩留下把柄在西湖掌門的手裏。反正這雪上蒿與我內力已經抗衡了這麼久,倒也無妨在多些日子,倒是……呵。”

    清卿頓了頓,苦笑道,“倒是順了大哥的心意。”

    誰知箬冬並不理睬她言語,反倒轉頭向愣在一旁的之煙道:“傷勢現在看過了——天亮之前,能不能取出來?”之煙雖神情閃爍,仍然肯定地點點頭:“沒問題,雖是需要耗費些時候,但天亮之前也夠了。除了去出毒針,只怕還需削骨去毒,將銀針周圍深入肩胛骨中的毒性也暫時清理乾淨。”

    “要如何準備?”

    “不必,一切所需在下都自己帶着。”之煙拍了拍身旁的藥箱,卻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趕忙道,“對了,但有一件,需要在天客居中即刻尋來。”箬冬一皺眉頭,那冷酷的威嚴再次散發到了之煙四周:“何物?”

    “先生不必擔心,只是尋常的麻沸湯便夠了。只是這削骨去毒,絕非尋常人可忍耐,因此在下帶來的這些藥材並不夠數,還需請先生找來天客居藥效最強的麻湯纔好。”

    箬冬一點頭,頃刻便聽到屋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想來是屋外守着四周的弟子聽到了屋內的吩咐,不需先生開口,拔腿便去辦了。清卿聽着那腳步走遠,心下不由得感嘆,天客居做的究竟是善事還是惡事暫且不提,但就治理門規肅然有方這一條,恐怕哪門哪派到了天客居來,都得甘拜下風。

    誰知箬冬凌厲的目光,卻突然向着自己的方向壓了過來:“先前便是有那銀針,也不過是你一人獨自受苦,生怕負了孔將軍的心意,因爲愧疚而折磨自己罷了。但就算是毒入膏肓又如何——和西湖對敵,你一個令狐弟子什麼時候收過手?”

    清卿泠然一驚,只覺得自己心中所想似乎一下子被箬先生點破,卻又拼命掩飾着不敢承認。自己何曾因爲兄妹情誼躲在立榕山後?或許自己任憑毒氣在肩頭蔓延,不過是在一次次毒發時用疼痛安慰自己,不必爲了大哥的誓言而愧疚而已。

    兄長,清卿此生此世,唯獨這一件事無法答應。

    箬先生一擡頭,俯視着清卿有些顫抖的身軀,那陣壓迫感彷彿從天而至,逼在清卿身前:“何況將來沒有了這銀針,你林清林少俠就敢忘了自己的身份,犯上作亂麼?”

    清卿不禁把頭低得更深了些:“晚……弟子不敢。”

    誰知清卿話音落下,卻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視着箬先生的眼睛:“弟子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明日水域刑場,弟子想去送沈將軍一程。”此言已畢,清卿自己都覺得心下微微驚惶。與這位西湖先生相識許久,這還是清卿第一次語氣強硬地對先生說話。

    一旁的之煙也有些驚愕,連忙顫抖着手指,悄悄推了推清卿的胳膊。

    誰知箬先生看起來並未生氣,反倒神情間流露出一絲無奈,面無表情地道:“天客居最厲害的麻沸湯,能使人暈厥三日三夜也未必醒來。即便是控制用量,也趕不上明日一早。”

    “那就不用麻湯。”

    “不行!”李之煙一下子打斷她的話,高叫起來,“你以爲削骨是兒戲,忍一忍就能過去?如若沒有麻湯,你掙扎尖叫起來該如何是好?”

    “那把我綁起來,隨便你怎麼動手。”

    “更是胡鬧!”之煙秀眉緊蹙,話語間自帶的溫柔怎麼也抹不去,但仍是處處透露出肉眼可見的焦急,“即便是把你綁起來動手,刮骨的疼,也足夠你疼暈過去!”

    “那樣纔好。”清卿話音低下去,卻莞爾一笑,“至少我自己沒了意識,明天還來得及醒過來。”

    “你……”

    李之煙還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地嚥了回去。

    令狐清卿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便覺得後背一痛,隨即便沒了意識。肩膀上那熟悉難忍的毒發又陣陣襲來,清卿緊緊咬住牙,卻發覺那毒氣散發得越來越厲害,自己汗如雨下,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