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七十章 臥薪嚐膽
    待得李之煙拉着清卿趕了去,正好遇上溫黎穿着完畢,在一衆侍衛的簇擁下出了門。之煙慌忙上前幾步,深深彎下腰行禮道:“在下回來晚了,請掌門恕罪。”溫黎擺擺手,道:“不妨事。”隨即轉頭看向清卿,清卿也只好如之煙一般,低頭行禮。卻見溫掌門無聲地笑了,眯起眼,別有深意地開了口:“姊姊和南將軍許久不見,相談甚歡吧?”

    聽他問話,清卿原本心絃一緊,不禁隱隱擔憂,生怕他問出什麼與即墨掌門交談之間的話來。自己作爲立榕山罪人,江湖中最後一個知道半本《翻雅集》去向的半殘人,一舉一動都被時時監視着,早已是情理之中,見怪不怪。

    畢竟天客居神通廣大,清卿也不是第一次見識。畢竟,連自己消失半年,與夏棋士一同隱居修習時候的去向,箬先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從另一方面想,溫黎如今貴爲八音四器的掌門,卻敢於將自己一個心懷仇恨的罪人留在身邊,也畢竟有他的自信在其中。雖說清卿有寶貝玉簫在身旁,沒有箬先生髮話,無人敢來搶奪。但事實上,清卿自己也曾幾次想下手,卻都被暗處隱隱約約傳來的呼吸聲嚇得不敢出聲。如今可不是隨隨便便同歸於盡的時候——

    如若自己沒了命,害得天客居少了《翻雅集》勉強作個把柄,那沈家的孩子,又是誰能護得了?

    清卿並不怕溫黎發覺自己追在即墨身後,北漠歸降在即,想必箬先生也不敢輕易見血腥。偏偏是自己被拉進了南嘉攸的帳子,讓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掌門瞧了個清清楚楚。

    只怕他一時半刻,正沉浸令狐後人卑躬屈膝,不敢反抗的喜悅之中吧!

    迫於自己的威嚴,林清林姊姊明明知道,自己面前站着日思夜想都迫不及待要手刃的仇人,卻還是不得不笑臉相陪,忍受着如今西湖南將軍這副毫不知情、楚楚可憐的模樣——溫黎光是想想那帳中場景,就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但溫黎終究算是個頗爲聰明的掌門,在這麼多侍衛侍女外人面前,總還是需要在身上留些沉穩。故而並無人能看出掌門的心中想法,只是見他笑得寬和,無非是並不介懷兩位侍女的遲到罷了。

    清卿悄悄擡頭,只見盛裝之後的溫黎,的確多了好幾分成年氣概。按道理,溫掌門如今已近弱冠之年,也算是個成熟的大人,可清卿下意識望過去,總把他當成個單純的小孩子——那個會被高出山崖嚇得尖叫,會不顧父親的面子前來給自己通風報信的,眼底清澈的孩子。

    溫黎溫掌門變成如今這副樣子,是該怪清卿,還是該怪他自己?

    起初,溫黎,即墨和清卿,這三個年紀相仿的年輕少俠在八音會結識,如今卻各自形同陌路,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無憂無慮的天真模樣。

    或者說,三人從一開始,就註定不會有一場無憂無慮的人生。

    再擡眼,令狐清卿只見眼前的西湖掌門頭佩一頂花雲弦紋高冠,身上披着藍黑金邊黛色長袍,袍面素淨,並無太多紋樣,但小小一角已然繡着獨屬於西湖的弦紋。身爲四器掌門,這樣穿着,頗有力行儉樸之意,但那光滑袍面泛起的層層水波,怎麼也掩蓋不了那面料的華貴難得。除此之外,或許是溫黎足蹬黛靴的緣故,整個人看起來挺拔成熟了不少。

    明明還未行冠禮,溫掌門的打扮已然與溫弦老掌門別無二致。

    “起來吧!”或許是察覺到了清卿有些出神的目光,溫黎揮揮手,仍是微笑着道,“不過是晚了一會兒,不必如此多禮。走吧——箬先生設好的宴,這就要開始了。”

    不知是清卿的錯覺還是什麼,總覺得方纔那一瞬,溫黎的笑容乾淨,簡簡單單,沒有一點雜質。但一抹微笑轉瞬即逝,等清卿再想擡頭看時,溫掌門已然恢復了先前那故作威嚴的神態,所有的天真爛漫,都不知所蹤了。

    “恭請掌門聖安!臣等願掌門天下四海昇平,眉壽無疆!”

    “衆位前輩,請快快平身。”溫掌門甚是熟練地請起衆人,又不失禮數地向憤懣不平的北漠衆人投去一個寬和大量的微笑——歸降也就罷了,怎麼還要卑躬屈膝,給個屁娃娃掌門行這等大禮!那幾個脾氣暴躁的北漠王當即就要跳起,奈何自己的即墨掌門神色如常,旁人再生氣,也不得不將那一腔怒火憋在肚子裏。

    畢竟,當初歸降西湖,可是諸王脅迫着年輕掌門才達到自己保全富貴的目的。如今不過磕個頭喊一嗓子的事兒,又能去埋怨誰?

    話雖這樣說,但無論西湖自己的門派還是北漠哪些有幾分後悔的塔家王,此時心裏一個個都明鏡兒似的,知道北漠和東山、南林一樣,被收到宓羽西湖掌中,是板上釘釘,大勢所趨耳。甚至西湖這邊,還有不少舊日裏同北漠有過節的掌門此時暗暗幸災樂禍——什麼厲害的塔家王,事到頭來,還不是得看咱們西湖的臉色?

    談話見,溫黎已然舉杯,帶頭敬過了天地先祖。這第三杯酒,按理說,就要敬給在座的諸位老將功臣,尤其是剛剛棄暗投明的北漠諸人。不料,卻見溫黎放下酒盞,立起身,緩緩地道:

    “這第三杯,黎願敬宓羽西湖跟隨先掌門走南闖北的有功之臣,願敬棄惡從善、自拔來歸的各位逸鴉前輩。”

    “但除此之外,黎還願意再敬一人。晚輩心中明白,如今西湖雖有天客居在側,將天下八音四器收歸一統,但終究有人心中不服,認爲那些棄暗投明是有志之士是愚蠢,而反覺得螳臂當車,與時事抗衡者纔是真正的英雄好漢——因而在此,黎不敬別人,正是要敬一杯那些寧死於黑暗也不面向光明的好漢們!雖說這些人倔強,愚鈍,黎不得不殺了他們,以肅天下綱紀;但同時,這些人愚昧卻不失骨氣,便是行刑之前,也值得晚輩向他們再敬一杯酒!”

    說到此處,溫黎揚起衣袖,大手一揮:“帶上來!”

    方纔溫黎溫掌門滔滔不絕的一大段話,清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自己滿腦子都是那鐵鏈叮叮響中,再爲熟悉不過的腳步聲。那腳步聽着虛浮,卻一點也不乏落子無悔的果敢,和大敵當前,絕不退縮的平靜。

    清卿的心撲通撲通跳着,卻一刻也不敢回頭。而兩個侍衛卻將那遍體鱗傷的人架了出來,赤條條地展現在西湖和北漠的衆賓客面前——

    那是受盡毒打的夏棋士,此時迎着帳中刺眼的光,連頭都擡不起來。

    溫黎使個眼色,示意之煙爲他斟酒,隨即舉起酒杯,走下高臺,來到夏涼歸身邊,緩緩笑道:“夏棋士,前輩明明出身於天客居,練就一身舉世無敵的棋術,怎的到老來,卻辨不清明暗黑白,偏偏要爲了東立榕山搭上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