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二百零二章 我心所向
    一用力,清卿才發覺,那機關上的器物並沒有想象中的沉重。反而是自己一個不防,一連向後跌了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子。被困在這地下許久,清卿的雙眼漸漸適應了黑暗,已經能看出手中之物,正散發着雪白的光澤。

    此物與木簫同形,握在手中,彷彿大片白雪吹落,晶瑩剔透。

    即便如此,清卿仍是看不清這器物的樣貌,只是發覺這它比自己的白玉簫要短了一截。一時無法,便將那物事一邊放在手中摩挲,一邊在心中數着上面的音孔:宮、商、角、變徵……正在心下默唸着,清卿卻彷彿被什麼東西燙到了一般,猛地將那器物扔了出去——

    是篪!是南嘉攸的白篪!

    反應過來那是南林之物,清卿下意識便不想碰,一脫手便將短篪拋在空中。可一瞬間,清卿又突然想起,這白篪現在成了離燭石神的寶貝,若是真摔出個三長兩短,神明將二人困在此處,又該如何是好?

    這樣一想,清卿趕忙聽準了白篪飛在空中的位置,就在它要落地的前一秒,一式“千里陣雲”橫轉,將篪身重新接在了手掌心。

    這根無人問津的白篪,三年來,竟然被埋在被北漠的流沙之下!

    看着那篪躺在手中,清卿心下有些恍惚,似乎被自己握在手裏的既是個安睡的孩子,又好似疲憊的老人,從八音會到百音琴一路輾轉,終於在此處等來了半刻清閒。

    黃沙粗糙,落在篪身上,難免多了幾分污濁。見得此狀,清卿忍不住擡手,拍落了上面浮雜的塵土。直到指尖觸碰篪身的一刻,清卿真正感受到,這篪彷彿是從冰窖中拿出來的一般,寒冷徹骨。

    想當初,百音琴被毀之時,嘉攸神智癲狂,怕是早就不知手中的白篪爲何物。然而,這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南簫遺物,怎麼會突然跑到這地底深處來?

    想到此處,清卿忽然靈光一閃:就算南嘉攸把過去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那看到自己曾經的舊物,總能想起個一二吧?於是,清卿小心翼翼地推着嘉攸身子,低聲道:“嘉攸,快醒醒。”

    南嘉攸動了動身子,再沒什麼反應。

    無奈,清卿只好試着將白篪放在他手掌心,試圖讓篪身涼冰冰的溫度喚起嘉攸腦海中的記憶。只可惜,南將軍依然沉睡不醒,直到手心被凍得冰涼,也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如此看來,也只能另尋出路。

    依稀看着南嘉攸沉睡中的臉,清卿驀地想起,百音琴那場大火中,幾乎喪命的並不止他南家公子一人。若是嘉攸的白篪在此處,那麼石神手中託着的另一個器物……

    清卿不敢耽擱,迅速起身,一掌“高峯墜石”點在機關之上,將那最後一個空缺中的器物震了下來。果不其然,那器物身周溫潤,卻多了幾分輕微的毛糙之感——

    這是三年前,公輸逸所用的竹笛!

    原來如此。看着一笛一篪並排立在面前,清卿漸漸明白了過來。若想通過此處屏障,必須要獻上四樣器物給離燭石神。而先前經過此處之人,或許是趁着大火之亂,掠走了眼前的竹笛和白篪。

    只不過,還有另外兩處空缺未填,又該到哪裏去尋?

    北漠……音律……黑暗之中,笛和篪各自發着陣陣幽暗的光。心下一動,清卿突然想起,先前羅夢兒交到自己手中的短笛,現在還在懷裏收着。既然吳兌假巫師的身份已然明瞭,那這短笛原先的主人,多半是真正的北漠巫祝無疑。

    一身鐵甲還英魄,明月長眠丘水間——這短笛雖小,卻同樣能奏出驚心動魄之曲。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之處,清卿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便重新摸索着回到那離燭石神的機關之前,將白篪和竹笛歸回原位,再將短笛也放入其中一處空缺。同時心下默默唸着:“晚輩東山而來,若是放上了離燭石神不喜歡的,石神千萬莫要怪罪……”

    正這般想着,那石神身前竟有三盞燈,“啪”地亮了。

    只聽“啊”一聲尖叫,竟是清卿久在黑暗之中,一下子沒能料到這突如其來的明亮。幾盞燈燃起的一瞬,清卿只覺得一股刺痛之感倏地涌入瞳孔之中。趕忙閉眼掩面,熱淚卻仍是止不住地從臉上流下。

    明晃晃的燈光灑在沙壁周圍,緩了半刻,清卿才勉強放下袖子,微微睜開眼睛——

    只見放着二笛一篪三樣器物的機關之處,各有一盞油燈亮起,那燈光溫熱,將後面的屏障照出了三個半圓形的光圈。順着亮光仰起頭,清卿這纔看清,方纔阻擋了自己去路的障礙,竟是個百尺高的石壁!

    而石壁之上,凝結黃沙,以浮雕之術,將那“三頭七目、四臂九身”的離燭石神刻了出來。

    石神的三頭各有五官在其上,其中左右二頭或怒眼圓睜,或張口怒罵,形態可怖,卻也栩栩如生。唯獨中間那一頭,頗有些慈眉善目的樣子。看着面前的三頭石神彷彿要從石壁上躍出來,清卿愣了半刻,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對着這尊石神之像細細觀察起來。

    這石像百尺之高,似乎向上延伸無盡,想要湊近看並不容易。清卿不得不仰直了腦袋,才能清晰地看到最上方的“三頭”與“七目”——三頭之中,左右二頭各有雙目狠狠地睜着,似乎要從其中噴出怒火。相比之下,中間那一頭卻微微閉着眼,面容慈悲和善,與左右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大不相同。

    而就在中間一頭之下,正有個身子胸膛裸露,其上還睜着第七隻眼睛。

    這雖不是清卿第一次見到離燭石神的尊像,但此時見到這般拔地參天、輪廓分明的雕刻,心下仍是驚歎不已。這尊雕像,與清卿在破廟中、在公輸王處見到過的並不完全相同,但唯獨是眼前這一尊,同時將猙獰與慈善之面目融爲一體,似乎令人受盡世間萬般苦楚之時,卻又得到了石神的救贖。

    湊在浮雕之前,清卿發覺,這塑像雖然高大,但雕刻之中的線條卻明暗有致,色塊也十分簡潔。那三盞油燈淡淡地在神手之上打出光暈,如同在充斥着黃沙的渾濁空氣中蒙上了一層薄霧,那神手舒展開,也是格外的柔軟輕盈。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清卿一步一步,向着最後一處空缺的神手走去。

    佛像的四臂向着前方垂下,最後那隻手平靜地落下,似乎還是再等眼前人供奉着什麼。眼看那三盞油燈就快要熄滅,一股恐懼從清卿心底油然而生——

    此處上不着天,下不入地,要是不能在油燈熄滅之前獻上石神所取之物,那隻怕自己和南嘉攸,都要生生困死在黑暗中了。

    額頭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冒出,清卿用手撐着身子,閉起眼,強迫自己竭力思考。八音之中,分別有金、石、土、革、絲、木、匏、竹……而那笛與篪,都算得上是竹管一類。江湖中,八音各術代代相傳,歸屬於“竹”一類的樂器或許不再力求那稀有的苦竹,反而多了些玉石、古木一類。

    嘉攸的白篪和自己的木簫,都是這個道理。

    既然此時此刻,離燭石神的身前已獻上了三樣竹物,那第四件……一道靈光閃過清卿眼前,眼前之路一下子豁然開朗——

    或許離燭石神想要的,正是自己掛在腰間的白玉簫!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清卿便解下木簫,再次握緊於手心。感受到手掌間微微冒汗,清卿才恍惚間意識到:

    若是自己賭對了路,縱使能離開這地下迷宮,也怕是不易將木簫拿回來了。

    深吸一口氣,清卿心下重新有些猶豫。

    此簫自華初元年,子書師父落敗於南簫手下之時起,就沒離開過自己身邊。除了中途險有幾次閃失,出了不少變故,甚至還被自己扔進湖中、埋入地底,卻始終兜兜轉轉,沒走出過半步之遠。

    如今,這木簫若是當真要被離燭石神拿了去……清卿不敢想。

    這麼多年過去,自己長高了,早就和無名谷中哭鼻子的小姑娘不一樣了。自己生怕,若是沒了此簫,將來在閻王殿內見到衆人時,師父就認不出自己了。

    眼看着石壁上的燈光越來越暗,可清卿仍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離燭石神的第四隻手正悄然垂在自己身前,似乎仍是執着地索要着這份供奉之物。

    縱是死在無人能知的地底,又如何呢?清卿不禁想。

    說不定,自己還能早些見到師父,能離開江湖中你死我活的爭鬥,早日與師門在黃泉之下團聚。

    這般想着,清卿的眼神正不斷地變冷。趁着燈火還未熄滅之前,清卿看一眼靠着石壁的嘉攸,無言之中,滿是苦澀。可嘉攸面對那冰冷的視線毫無反應,那斷指處的血早已凝固,臉頰上的血色也在漸漸褪去。

    我當然想殺你,但也不打算和你一起死在這種地方。

    清卿一咬牙,下定決心,把滿目的兇光都盯緊在南嘉攸身上。緊接着走上前,抓住他細嫩的脖頸,一使力,就將那沉重的身軀再一次扛在了肩上。

    就在三盞油燈要熄滅的最後一瞬,只聽“咔噠”一聲響,清卿將自己的白玉簫放入了神手之中。

    緊接着,大地隆隆響動,彷彿要將地下的一切都震碎開來。而清卿卻立穩了身子,雙腳牢牢地站在原地,靜靜看着眼前的石神之像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人間的事還沒算清楚,自己哪能輕易去想那陰府黃泉?

    清卿堅定地踏出一步,迎上了離燭石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每晚九點,感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