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又跟殺死秦寰宇之間有何聯繫?攬月還是毫無頭緒。
婁嫄以爲攬月受到了極大刺激,摟着她的雙臂,移步風雩亭中坐了下來。
希望颯爾涼風,翠鏡湛清的湖面,能夠讓這兩顆驚悸震撼心冷靜下來。
兩個女子漠然凝視着波光閃爍的湖面,幾條游魚大概是累了,側身緊貼在風雩亭底部,一動不動,似乎是湖水爲它們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紛擾,是那麼的無憂無慮。
婁嫄能理解攬月此刻的感受,婁鷸今夜所述內容震天撼地,婁嫄的驚悸並不亞於攬月,只是事關攬月生母與姨娘,所以對她而言應當更加得蕩魂攝魄。
婁嫄一邊輕撫着攬月冰涼的後背,一邊望着湖面,妄圖能從輕盈溫柔的漣漪間尋求一絲寬慰。
這多年來,婁嫄對翀陵一脈秉承萬年“持心如衡,以理爲平”的理念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如同大廈傾頹。
那可是婁嫄一直以來的信仰和驕傲啊!
婁嫄不禁問着自己,若不是爲了萬年翀陵派的這份自豪在,爲何要委身下嫁給江淮,又究竟是什麼意志支持着她,在江淮身邊如此屈辱的活着。
婁鷸今夜揭開了所謂名門百派窮兇極惡的本來面目,就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掌將婁嫄的頭死死按在地上,強硬的撐開她的雙眼,讓她認清這些整襟巍然的道袍下,衣冠禽獸的兇殘面目,其中也包含了她自小便引以爲傲的翀陵派。
驟然之間,婁嫄覺得糟糕透了,如果說她強撐在江淮身邊維繫着一個來自翀陵派女中英豪的形象,是因爲背後還有一個強盛的家族門派,那麼現在呢......
婁嫄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在哪裏。
當初負氣同意父親聯姻,嫁去了遠在東方的洪涯派,似乎又是她自己把人生親手毀掉的。
想至此時,婁嫄只覺腹下酸楚遊弋,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急劇膨脹,頂着胸口向着口鼻溢出。
婁嫄慌忙撤手捂住口鼻,幾乎同時,只聽“嘔”的一聲,一口猩紅液體噴涌而出,沿着婁嫄手指縫隙滴落下來。
“婁嫄姐!”
攬月驚叫,幾乎是跳了起來,反過來攙扶婁嫄。
婁嫄怕攬月擔心,騰出一隻手掌來輕輕搖晃,說道:“沒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隻手掌早已被她吐出的鮮血覆蓋,淋淋鮮血,觸目驚心。
“怪我,都怪我之顧及到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婁嫄姐你其實也......”
“說什麼傻話呢,這怎麼能怨你。”婁嫄打斷了攬月的自責,說道:“原也是我們對天香夫人和那刺顏有愧,更有愧女真一族。”
攬月垂眸道:“不,也怨不得你。那時你也尚幼,江湖中的貪婪也並未有你的一份。”
“話也不是這麼說,畢竟作爲翀陵派的晚輩後生,若真是得到了血珠,將來對我等也是助益。況且......”
婁嫄剛至此處,又嘔出一口鮮血來。
“婁嫄姐,先什麼都不要說了,我給你把脈看看,怎麼竟會這樣。”
攬月說着便挽起婁嫄的手腕,正要爲她切脈,婁嫄卻突然將手抽回,緩緩搖頭道:“無妨,大概是急火攻心所致,無礙的。”
“可是......”
“自己的身子還能不瞭解嗎,你放心吧。你看,其實聽到當年紅光的真相,並非只有你一人痛心。鷸叔一直不肯講,大約也是覺得愧對於你罷,還請你不要怪他。”
“......”屠戮族人,弒殺姨母之仇,哪裏是說原諒就能原諒呢的?!
但是看婁嫄此刻身心俱損的樣子,攬月也無法苛責,只能沉默不應。
婁嫄也知自己強人所難,退之問道:“那你現下什麼想法,有何打算?”
攬月失神地搖頭,說道:“不知道。只是感覺這兩面三刀,面和心違的?鼓盟會,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難不成你想要報復?”婁嫄拭去嘴角餘血,擔憂地看她。
攬月鼻中發出輕聲嗤笑,垂眸看向湖底睡魚,喃喃道:“如何復仇?殺盡這?鼓學宮中百派弟子嗎?年輕小輩連當年紅光之事都不知道,何其無辜。況且,閬風此刻自身難保,連寰宇都昏睡不醒。”
“你能明白這點就好,我只擔心你愁情難自抑,作出衝動之舉。”婁嫄懸着的心稍稍一鬆,愁眉又重蹙上額頭,問道:“我上回跟你說過的聿姵羅和君山派褚錦心之事,你後來可曾探查?”
“可爲何今日在筑陽殿裏,聿沛馠對你的態度看起來也有轉變,還是說我多心了?”
攬月深深長長的嘆息一場,緊抿下脣,點了點頭,默認了婁嫄的猜測。
“果然是這樣?!看來?華和君山兩派的手段不可小覷,分化人心之術拿捏得輕而易舉。”
“婁嫄姐......”
婁嫄微笑道:“你放心,我是不會被慫恿到倒戈相向的,一直會站在你這邊。同時也希望,能對當年翀陵派的不軌行徑彌補萬一。”
“......”攬月本想對婁嫄道謝,但聽她提及女真山屠滅一事,又閉口無言。
彌補?
如何彌補?
對於滅族之禍帶來的痛楚,大約只有同爲被滅族的計都或是黎普方能感同身受。
眼下婁嫄吐血不適,夜色又漸深,攬月亦不好再鵝湖之上多逗留。
婁嫄所言“彌補長輩之失”,攬月心道,一條條鮮活性命如何追償?
攬月明白,揪着當年女真山之事同婁嫄糾纏並無益處,更縷不明晰,所以攙扶着婁嫄一起走向岸邊歸途。
“攬月......”婁嫄吐血後身體衰微,只能任由攬月單薄的身體攙扶着自己,隨着她的步伐回行,但攬月的沉默還是帶給婁嫄些許不安。
“......”攬月喫力地架起婁嫄,目不斜視地緊盯着腳下道路,瞧不出絲毫悲喜怒怨。
婁嫄困惑不安,還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攬月開口問道:“婁嫄姐,你的身體當真無礙嗎?”
婁嫄的手撫上胸口,輕輕嘗試着吞嚥着口涎,腹腔內似乎再未出現方纔洶涌澎湃之感。
婁嫄又以掌心捂在嘴上輕咳兩下,再將手揭開的時候,掌心也未見血漬。
攬月見此,暗暗鬆了一口氣。
婁嫄說道:“看來只是情急攻心,已經沒事了。”
“你確定嗎?我曾學過些許醫術,也許能給你瞧上一瞧。”
婁嫄嘴角微微上揚,淺淺笑道:“沒想到你還通曉醫理,都說學醫之人慈悲爲本,普度衆生,看來一點不假,惻隱起來連仇人之後都要出手相救。”
“婁嫄姐......”
“好了,你放心。洪涯派好歹也是個內丹大派,一派上下皆是煉丹術士,我若是有個傷痛,江淮即便看在面子上,也定然不會不管的。你還是留下氣力想想如何尋回血珠,抵禦?華陰謀。”
攬月蹙着眉頭,擠出一絲苦笑。
曙月澄瑩,卻帶着些清寒淒冷,照射在二人身前的石子路上。
夏日已近,蟲鳴螽躍,在夜晚裏尤其無盡無休,窸窣吵鬧。
“好了,就送我到這裏吧。”
婁嫄突如起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攬月一路恍惚地愁緒,她擡起頭來,發現前方不遠處滿布的紫霞青煙裏已能看見一座飛檐斗拱的威嚴建築。
香菸騰隆的紫銅燎爐上方,殿檐下的匾額上懸掛着雲篆撰寫的“如蟾化鶴”四字,面前不遠處正是棲蟾殿,再往前行果然是不合適了。
攬月站定,感覺駕着婁嫄的手臂正從自己肩膀上輕緩脫出,婁嫄慢慢直立身體,維持着腳下平衡。
婁嫄的狀態看起來比先前有緩和,嘴角殘餘下來未擦除的血跡襯得雙脣煞白,說氣話來也沒有往常的底氣,聲音帶着些虛弱感。
“你快回去吧。千萬不要被人瞧見,打草驚蛇。我這邊若是能從江淮口中探到消息,便第一時間驅了白尾鳶去告知你。”
“......”
看到攬月腳下遲緩,不安地頻頻回顧,婁嫄只好拋下她,自己率先加快腳步往棲蟾殿行去。
攬月看到她腳下的步履踉蹌,頻率、跨幅不一,想來果真身體異樣,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攬月心神不寧,星眸在棲蟾殿北邊的庭院上方四處環顧,一直跟着婁嫄、素來形影不離的白尾鳶竟然不見了蹤跡。
聯想起前夜裏,婁嫄說過白尾鳶近兩日有傷寒之貌,而今夜婁嫄自己便嘔血痙攣,攬月不自覺地聯想起翀陵派的“祈合之術”。
“希望是我多思多慮,杞人憂天了......”攬月望着婁嫄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喃喃自語。
希望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吧。